作者:周雨霏,「在場」獎學金第一季三等獎作品
編輯:謝海濤,資深新聞人,曾任《中國記者調查網》總編
狐狸久久地凝望着小王子。
「請你……請你馴服我!」他説。
「沒問題,」小王子回答説,「但我沒有多少時間。我還有許多朋友要結識,還有很多事情要了解。」
——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里《小王子》
不跟梅姐做愛,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會失去一切所有的。我真不願意丟掉這份工作。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了這樣的享受,我不在乎做小藏獒。
——陳冠中《裸命》
我將狗寫作(dog writing)視為女性主義理論的一支,反之亦然。
——唐娜・哈拉維《伴生物種宣言》
一
我在拉薩的藏獒老闆有兩輛車。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白色,用來接人。一輛金盃皮卡,也是白色,用來拉狗。
暫且叫他李總吧。我在李總的藏獒養殖場裡做人類學田野調查,研究藏獒經濟。待久了之後,每次一見他開哪輛車來,我和工人們大概就知道他今天要辦什麼事,至少知道是要辦人的事,還是狗的事。
這天,狗場上午的工作結束之後,他從皮卡換到豐田,準備進城跟朋友吃個午飯。出發前,他用抹佈擦車玻璃。拉薩西郊開發區的灰特別大,人要戴口罩,車要經常擦。
坐在副駕的嫂子回過頭,問我:「小周,國外的街道肯定是一塵不染的吧?」
我說:「也不一定……」
嫂子和李總是四川同鄉,小幾歲,也是藏獒養殖方面的專家。李總説,她給藏獒配種的技術無人能比。別人配不上的,她能給配上。別人配上了懷不上的,她能讓懷上。他負責推廣銷售,她負責飼養繁育。其實李總自己對飼養繁育也是親力親爲,每天都到狗場檢查工人工作,有時還親自打掃狗圈,接生時整晚整晚地守在母狗身旁。因爲夫妻倆的共同努力,他們的藏獒配成率、存活率和銷量都很高。
那是 2018 年,十月,正值藏獒配種季。配種季持續整個秋季,不過每一條母狗能配種的時間就那麼幾天。純種藏獒一年只發情一次,「不像人,隨時都在發情,」李總說。一年就那麼一次,一次就幾天,錯過就再等一年。所以拉薩週邊尚且活躍的幾十家藏獒養殖場,最近都在緊鑼密鼓地部署今年的繁育計劃,熱火朝天地給藏獒配種。今天上午,李總和嫂子剛配了三對,下午還要配兩對。他們狗場有一百來條成犬,加上別的狗場拉過來委託配種的狗,讓他們每天都忙個不停。
嫂子換過了衣服。跟李總對車的選擇一樣,嫂子對服飾的選擇透露出她每天要辦的事。要下狗場幹活時,她穿樸素的工裝,沾染灰塵和狗的排洩物;要進城見人時,她穿整潔精緻的時裝,冬天多是貂皮大衣。十月的拉薩還不至於穿貂,今天她穿薄呢子大衣。
李總穿牛仔褲和皮夾克。擦完玻璃,他坐進車裡,一邊啟動一邊説:「拉薩必須要有灰。拉薩要是沒得灰了,説明都開發完了,事情就不好做了。」
藏獒養殖只是李總在拉薩做的一件事情。另一件事情是房屋出租和拆遷。更準確地説,是等着他的出租屋拆遷。開車往返於機場、狗場和出租屋的路上,李總經常會大手一揮,向座上的客人們介紹:
「這個地方以前是我的狗場,拆了……那個地方以前是我的出租屋,拆了……這個地方,李克強來的時候,説要拆了修醫院和學校……」
坐李總的車很有意思。你會發現,他腦中裝載着一張獨一無二的拉薩地圖。他幾乎不識字,所以不認普通路牌,而是把拉薩所有的路都記在腦中,並標上自己的路牌。這些路牌包括但不限於:買過他狗的地方、要拆遷的地方、他開過狗場的地方……
出租屋這片地,以前也是李總的狗場。那是 2010 年前後,拉薩藏獒的鼎盛時期,李總和嫂子一共有五家狗場,八千多個平方,一千多條狗。近兩年藏獒走下坡路之後,狗場全拆了,修了出租屋,租給來拉薩打工的人,等着拆遷賠錢,據説是三年之內。現在這個狗場是去年重修的。
房子是臨時的,佈局潦草。人的生活也是臨時的,房子裡擺設粗略。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從門前的 318 國道呼嘯而過。流浪狗們在捲起的風沙裡交頭接耳。國道的另一側,是光禿禿的拉薩河谷。河道裸露出河床。挖掘機一列又一列,開進河道,將河沙挖起,不知道要運去哪裡,繼續修什麼房子。
車窗裡,不時有人影往後閃過。是朝聖的人,騎行的人。他們用肉體抵禦風沙,向拉薩的中心進發。同他們一樣,要想進入拉薩,我們首先要穿過甚囂塵上的開發區,然後經過空曠的「鬼城」柳梧新區,路過火車站、羅布林卡,然後終於進入拉薩更長久、更穩固的城關區。那裡沒有風沙,有很多綠化。但跟他們不同,我們的目的地不是石頭做的布達拉宮或者大昭寺,而是天海路上的火鍋店。
陸地巡洋艦駛上了車水馬龍的天海路。天海路也屬於老城區了,與布達拉宮直線距離一公裡。這裡跟開發區的氛圍完全不同,但依然跟我以前想像的拉薩相距很遠。要不是招牌上還冩有藏文,你會以爲自己回到了四川的某個漢地城市。天海路有很多火鍋店,以及其他各種四川飯店、茶樓、棋牌室、洗腳房、美容院、按摩店、KTV。不止天海路,城關區的很多街道都是如此四川。每個在拉薩的四川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你,拉薩別稱「小四川」,因爲這裡有很多很多四川人。來拉薩之前,我沒想到自己的四川人身份會變得這麼好用,讓我在抵達兩天後就結識了關鍵受訪人李總,住進他的出租屋,然後住進他的狗場,成爲他的藏獒養殖學徒。太方便了,可這畢竟跟我以前想像的拉薩相距很遠。
這天中午,吃過湯鍋肚包雞,我忍不住告訴李總,下午我要放假半天。然後就奔去了八廓街,也就是圍繞大昭寺的中轉經道,拉薩最古老、最核心、遊客最多的地段。
我融入轉經的人群,悄悄地暫時忘記四川或者小四川這回事。逛小店,吃小吃,挑選佛珠和藏服,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更像、更像一個藏族人,仿佛這樣才對得起我的專業——人類學!穿上一件剛入手的潮牌藏服,我接到了李總的電話。說他們在天海路吃晚飯,叫我也去。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但必須要坐他的車跟他們一起回郊區,於是就坐公交車來到他們所在的一家涮羊肉館子。
進入包間,李總和幾個四川老闆朋友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們看見我居然穿了個藏服,很是新奇,説還挺好看哈。我有點驕傲,又有點不好意思。他們説一會兒去唱歌,問我去不去。我不去也無處可去,就説好。他們便一邊打電話叫別的朋友,一邊開車來到附近的一家很大的KTV。是一棟幾層高的、看起來很奢華、很「歐式」的樓,隱在一條小巷子的一個院子裡。院牆上的霓虹燈,亮着五個紅字:「西藏伊甸園」。
二
伊甸園門前很多車在排隊,幾個穿西裝的男服務員迎來送往。我被其中一個領進一座很大很亮的豪華包間。不知為何,地上堆滿了鼓鼓囊囊的彩色氣球。我是第一個到的,找了個角落坐下。突然感覺藏服跟這個環境很不搭調,就脫掉了,露出裡面灰色的套頭毛衣。好像還是很不搭調。毛衣跟狗場,還有出租屋更搭調。沒辦法了,就這麼穿着灰色毛衣,以及運動褲、運動鞋,坐在安靜的大包間裡。
老闆們都去接朋友了。我起身去廁所。出了包間,在七拐八拐的過道裡找廁所,發現來來往往好多人,好像都是在準備開展工作的服務員。進了女廁所,更是嚇了一跳,擠滿了人!全是在上廁所、排隊、照鏡子、嘰嘰喳喳講四川話的女服務員。看她們那熱火朝天的陣仗,仿佛這是今晚最後一次上廁所的機會。怎麼會有這麼多服務員?這裡得有多大?她們幾乎全都穿着高跟鞋、絲襪和緊繃的短裙。讓我更加感覺穿毛衣、運動褲、運動鞋的自己很不得體,甚至幼稚。我費勁撥開人群,找坑位,然後又費勁地摸索回包間的路。
終於,包間裡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人。不必説,都是四川人。把氣球踩爆,熱熱鬧鬧地相互介紹。基本上都是男老闆。嫂子沒來,和其他老闆的嫂子們一起打麻將去了。聊着聊着,一個特別活躍、嗓門特別大的大叔大手一揮,大聲一喊:「上菜!」
老闆們安靜下來。門一開,走進來八個服務員。她們面向我們,整整齊齊、一動不動地站成一排,恬靜地微笑,雙手交握於身前。全都穿着白襯衣、緊身短裙、絲襪、高跟鞋,粧容精緻。與其説服務員,似乎更像是辦公室白領,或者空乘員。老闆們嘻嘻哈哈地觀察、評論、上前打量,開始挑選。挑出來一個留下了,其他的都出去了。又進來十個。這下我才有點明白她們提供什麼服務。大嗓門大叔站在她們身邊,手舞足蹈,像個活動司儀:「願意結婚生子的,上前一步!」服務員們恬靜地微笑,站着不動。
這時,大叔突然轉向我大喊:「博士!你來選!」
我嚇得趕緊擺手。
我其實是一個稍微有一點社恐的博士生,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突然置身此地,找不到恰當的體系來理解眼前的事。她們明明跟我一樣,都是女性,都是二十多歲,甚至還都是四川人。可我坐在這裡,她們站在那裡。她們是我完全不理解的女性。
這麼看了一會兒,竟突兀地想起我們狗場裡有顧客來挑狗時的情景。不同的是,挑狗的客人比挑服務員的客人安靜得多。他們在老闆或工人的帶領下,慢慢踱步於狗圈之間的通道中,用犀利的眼神打量每一條狗。喧嘩的是被挑的狗。牠們在圈裡上躥下跳,或狂吠或低吼,有的撲到鐵門上,把門震得咣咣響;有的用牙齒咬住欄桿撕扯;有的氣急敗壞地咬起了同圈的另一條狗。沒經驗的顧客(通常是遊客),這時早就嚇得魂飛魄散,逃跑時還不忘用手捂住口鼻,以遮蔽狗腿蹬起的漫天灰塵、地上濺起來的屎尿以及狗嘴裡噴出的唾沫。而有經驗的顧客,則依然保持着鎮定,與狗圈隔開一兩米的距離,繼續沉靜地檢視每條狗最細微的品相和步態。這時李總一定會在一旁扯着嗓子推銷:「這條鐵鏽紅,骨量大,結構特別好!你看這個爪子,你看這個步態,這個神態……這個黑虎,爸爸是我們西藏有名的天龍,媽媽特別兇……這條鐵包金,牧區剛拉過來的,正宗的原生版,短毛型虎頭,現在正流行的版型,尾型也是標準的菊花尾……」顧客側過頭聽着,不發表任何意見。
壓抑着狂跳的心,我一動不動地坐着,模仿一個不露聲色的藏獒顧客。
大嗓門大叔嚇唬過我之後,又轉過去面對服務員們,仰頭大喊:「我選胸部比我大的!」
他的胸部一點也不大。服務員們繼續微笑。
女服務員們接受挑選的過程中,來了一個男服務員。他誰也不看,以儀式般虔敬的態度,用開水把所有的杯子逐一涮了一遍。
二十分鐘後,基本上每個男客人都挑了一位服務員,親切地坐在一起。一位比較年輕的男客人沒挑,他跟一位比較年輕的女客人組成了一對。還有一位比較年長的女領導沒挑,但她熱鬧地起哄、開玩笑。令我舒了口氣但也不理解的是,李總沒挑。他一直抿嘴笑着坐在我旁邊,看着整個過程,時不時拍手大笑。別人叫他挑,他就擺手。有人叫我坐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就趕緊叮囑我別走,走的話他們就要給他挑人。我也覺得還是挨着他坐比較好,於是我倆就那麼坐着,成爲全場唯二沒有組對的人。他見我緊張的樣子,就問我:「你們同學一起出去是不是都唱素歌?」我沒有聽過「素歌」這個詞,但聽到就懂了:「你看我像唱葷歌的人嗎……」
開始喝酒。我則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拒絶勸酒。為了安全,不喝酒是我給自己的田野調查定下的紀律。最初他們都要怪我,做出生氣的樣子,我就更強硬地拒絶。果然幾輪之後,他們不再理我,自己喝自己的。我終於放鬆下來,吃點瓜子和榨菜,觀察四周,甚至開始在手機上寫田野筆記。在逐漸高漲的氣氛中,我獲得了一種奇怪的自由。
一個看起來很和善的老闆走過來,對我説:「你就充耳不聞,當沒看見……但這也是你們人類學的實材……進入社會,就是要經歷這些,你多學習。」 我説好的好的,把這番話記了下來。
李總也不喝酒。真不知道他來這裡是幹嘛,總不至於像我一樣搞田野調查。他酒也不喝,也不組對,居然還掏出手機,在微信上賣起狗來。別的老闆在大聲地相互勸酒,跟自己的服務員摟抱、聊天;他在大聲地回覆顧客的問價,介紹狗的版型、譜系。我居然對他的工作熱情產生了一絲共鳴。有時他收到文字信息,就伸過來叫我唸給他聽。我就努力洞穿喧嘩,向他唸出:「我很喜歡你的狗!能不能便宜一點?!」
喝了一會兒,十一點過了。終於開始唱歌了,我都快忘了這是一個KTV。燈光變暗,調出閃爍的效果。聽老闆們唱歌我才意識到,唱葷歌跟唱歌關係不大。他們亂唱一氣,為的是與服務員打鬧、跳舞,以及每首歌結束之後碰盃杯。碰杯時,我才發現包間裡還有一個服務員,她沒有跟任何人組對,但忙前忙後。主要是倒酒,以及每首歌唱完的時候,她要趕緊按暫停,以便大家起身碰杯。
而李總,真是來唱歌的。他叫我幫他點一首歌,是唯一一首他記得歌詞的歌。從搖搖晃晃的人群裡站出來,他清清嗓子,莊重地、抑揚頓挫地唱了一首陳星的《流浪歌》。
這首歌像一個咒語,在這個跟流浪沾不上什麼邊的場合,召喚出了我年幼時在大街上聽到它的記憶——它是許多行乞、賣藝之人會用大喇叭播放的歌曲。李總為什麼要唱這首歌?有那麼多的歌,為什麼他只記得這首歌的歌詞?
唱完一遍之後,李總不滿意,又點了一遍。這次他把手機塞給我,叫我幫他拍視頻。我蹲在包間中央的地上給他拍。拍了一條他還不滿意,唱第二段的時候讓我再拍一條,並對我的拍攝手法做了一些指導。
專心致志地拍完之後,我環顧四周。一位穿西裝、腰上別個對講機的女士帶着幾位同樣穿西裝的男士推開門進來敬酒,然後出去了。一位老闆把一位服務員抱起來,扔在了另一位老闆身上。大嗓門大叔則騎到他的服務員身上去了。服務員們皺着眉頭,繼續微笑。
而這邊,李總突然把手機伸到我眼前,叫我看他拍的藏獒配種視頻,今天下午剛配的。他看上去嚴肅而熱情,跟平時向我介紹養殖產業時的樣子並無二致。明顯是覺得我下午玩兒去了,沒有認認真真搞研究,錯過了重要的研究實材,所以現在要給我補上。
屏幕上,兩條半人高的長毛狗臀部緊緊相對,靜立在狗場中央的泥地上。毛太長,遮住了牠們的眼睛,但沒遮住牠們一吐一吐的長舌頭。脖子上都拴着鐵鏈,末端由兩個工人分別拉住。兩個工人在上面交談,兩條狗在下面交配。李總的鏡頭上下左右挪動着,尋找最佳機位。我想像他蹲在兩三米外,努力拍出兩條狗宏偉的氣勢,就像他方才指導我蹲在兩三米外拍他一樣。
「拍照的時候,相機的位置一定要矮於公狗!才好看!」李總強調説。
三
藏獒是可以自己配種的。在藏族牧區,牧民們用來看護牲畜的護衛犬(འབྲོག་ཁྱི),也就是漢語説的「藏獒」,會在發情季滿山跑,相互吸引、相互尋覓。有時,一條母狗發情之後,會有數條公狗們一起尾隨她,都想與其配種。但並非所有公狗都能配上。這不僅是因爲公狗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還因爲母狗自身有很大的決定權。她只會在合適的時間跟她中意的公狗配種。當她不喜歡的公狗靠近她,往她背上爬時,她隨時可以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公狗無能為力。
只有少數牧民主人替自家母狗選擇配偶。大多數牧區護衛犬自行配種。可在藏獒養殖場中,自行配種是絶對不允許發生的。「亂配」有嚴重的後果,被視為工人的嚴重疏忽。每一年,每一條母狗要搭配哪一條公狗,都必須經過老闆精心的設計和控製,為的是產生最優質的後代。
不僅控制誰配誰,還要控制怎麼配。在養殖場給藏獒配種,至少是在李總的養殖場,需要四個人協同工作:
母狗被牽到空地中站好。兩名工人紥穩馬步,穩住母狗的上半身。李總走過來蹲下,穩住母狗的下半身,讓她雙腿分開,把她的尾巴偏向一邊拉住,露出暗紅色的外陰(稱爲「桃子」)。公狗從圈裡放出來。通常牠會跑個一兩圈,到處嗅一嗅,撒泡尿,然後直奔母狗衝過來,仔細嗅聞母狗的桃子,然後開始往母狗背上爬。爬的過程中,嫂子會迅速走過來蹲下,用雞蛋清潤滑公狗伸出的鮮紅色陰莖(稱爲「雀雀兒」),並且幫扶其找準桃子的位置。雀雀兒進入桃子之後,她會緊緊抓住兩條狗的臀部,讓其緊扣在一起,這樣可以保證公狗不管如何聳動,雀雀兒都不會掉出來。通常聳個十秒左右,公狗就會想要從母狗身上下來。這並不意味着配種結束了,因爲公狗的雀雀兒在母狗的桃子中並不是一次性射精完成,而是首先會脹大,然後固定其中,接着再緩緩射精。這個固定的狀態稱爲「連上了」或者「鎖上了」。鎖上之後,公狗的前腿會跨過母狗的一側身體,落在地上,然後另一側的後腿也隨之跨過來。牠四腳着地、轉過身去背對母狗,這樣兩條狗就可以反向站立,而臀部依然緊緊地扣在一起。公狗緩緩地持續射精,整個過程從幾分鐘到幾十分鐘不等。即便是鎖上了,嫂子依然不能鬆懈,她繼續緊緊抵住兩條狗的臀部,讓牠們保持緊扣姿勢的時間長一點,等到她覺得把穩了,再放開。這是因爲有時公狗沒鎖好就往下爬,雀雀兒就會掉出來。等到完全鎖好、站好之後,就可以讓兩個工人一人牽一條狗的鐵鏈,把牠們穩定在適合拍視頻的站位。
在拉薩的養殖場裡,成年藏獒的肩高幾乎都不低於70公分,即便母狗也是。最高的公狗甚至逼近90公分。給這些巨獸配種會耗費相當的勞力。這還僅僅是在假設母狗都積極配合的條件下。很多時候,母狗不配合。雖然養殖戶都會憑藉經驗,仔細地檢查母狗發情的程度,估算母狗排卵的日期,只在最合適的那一兩天安排配種,可很多母狗不願意被安排。公狗往背上爬的時候,她們會試圖掙脫,試圖扭轉頭去咬公狗,甚至咬人,至少是夾住尾巴,往地上坐。工人的很多力氣都被花在了穩定母狗上。在別的狗場,我見過一種比工人的蠻力更加便捷的「刑具」:養殖戶們自製了配種架,把母狗綁在上面,任其如何掙扎都無法動彈。
即便如此,養殖戶們依然稱養殖場中的配種為「自然」的。視頻中,李總對着兩條相互鎖住、同時也被鐵鏈鎖住的狗,向微信群友們宣告:「兩條藏獒自然交配成功!」
所謂「自然」,是相對於人工授精而言的。獒圈(藏獒愛好者的圈子)中有小部分獒友(藏獒愛好者)認爲,人工授精可以降低配種的勞動成本,同時提高懷孕的幾率和效率。幾年前藏獒熱的巔峰時期,人工授精還可以爲知名種公的主人牟取更多配種費,因爲一精可以多用。同一條公狗一次射精産生的精液,可以分成多份,注入多條母狗。精液冷凍之後,還可以長期儲存、長途運輸。
我只看過一次人工授精,在別的狗場。那位老闆先用類似「自然」配種的方法,讓公狗爬一條母狗,但不允許牠插入。爬得差不多了,就把牠拖下來,給牠手淫,讓牠射精在一根試管中。然後再把精液導入一根粗的注射器,用注射器把精液推入別的母狗的桃子。
李總給狗配種從來不採取人工授精,因爲他不相信人工授精,只相信自己的技術,相信他八年來不斷摸索、積累的經驗。在他的狗場做田野調查,我想要學會並用人類學視角去理解的關鍵,就是這一套囊括配種、接生、養育、治療在內的繁育技術。學習了幾個月,幾乎所有的步驟我都實踐過了,但一直沒有親自嘗試配種。李總不讓,我也不敢,因為給藏獒配種實在是很累,技術難度很大,而且非常危險。被惹怒的公狗母狗可能會突然咬你一口。
所以在配種的場景中,我一直都只是一個旁觀者,只在少數時候幫忙拉過一下狗鏈。其他時候我都站在兩三米外觀察,在手機上不停地記筆記,同今晚的工作方式一樣。
在李總狗場裡的十個月,我總共看過 116 次配種,視頻更是不計其數。今天上午也剛看過。可是此時此刻,我不得不埋怨李總,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場合給我看配種視頻?身邊的人類肢體交錯,與屏幕上的犬類肢體交錯,交錯在了一起。掩飾着窘迫,我不知道該看向哪裡。
李總卻熟視無睹,泰然自若。給我放完、講解完視頻之後,我們繼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他對我説:
「拉薩的小姐百分之八十是四川的。丟人得很。她們坐臺六百,出臺兩千。一個月收入萬把塊錢的人,在歌舞廳玩一晚上就把錢花光了。社會複雜得很,亂得很。唱到四五點不會累。我以前也是開歌舞廳的,我和你嫂子九五年就開歌舞廳了。」
我震驚地看向他。
他繼續若無其事地説:
「一開始是素的。後來也有小姐。一共三年半。做這個生意倒霉得很,因為拿女人的身子賣錢。我再也不做這個了。所以現在嫂子也看我看得緊得很。老男人了,想法多得很。」
四
流浪的人在外想唸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下,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着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走啊走,走啊走,走過了多少年華
身邊的小草正在發芽,又是一個春夏
——陳星《流浪歌》
「我和你嫂子在老家開歌舞廳,虧了二十幾萬。那時候,二十幾萬好嚇人。鄉下修房子又花了二十萬,相當於現在的兩百萬。兩口子拿着五千塊,打算出門闖蕩。
「有個朋友是工商局局長。他問我是不是不相信風水?我説不相信。局長説,那你這麼勤快的人,怎麼會找不到錢?就請人算了八字,給我改了名字,還叫我『去西方』。
「『去了西方,你這輩子大富大貴。』
「就去了緬甸。後來想起來,其實緬甸算是南方。你嫂子在百家樂當大堂經理,我做二手車。哪知道買了一輛從賭場偷出來的車。那時用掌中寶手機,一個老鄉打來電話問,你是不是買了一輛車?很嚴重,趕快走,出問題了。
「我當時剛買了兩個商鋪,很大,還沒有任何證件。還買了五輛車,桑塔納時代超人。一接到這個電話,我手機卡都扔了,充電器都沒帶,就走了。結果邊境證過期了,海關很嚴,出不去。幸好有個老鄉在中國邊境那邊開餐飲,跟邊境的人熟。他過橋送外賣過來,我們裝成他的員工,這麼回了國。
「然後跑到西雙版納,住了一個月。我從家裡出去的時候,別人都説兒子不孝,沒掙到錢就不要回去。就沒面子回去。換了幾張手機卡,那時候電視看得多,心想這樣就不會被追蹤。其實我們賣車完全是合法的!還想過去老撾,但賓館裡的老鄉跟我説,老撾更嚇人,殺人的事情更多,才沒去。
「我們在緬甸的時候,看到過犯人遊街。先把他們的耳朵割了,然後槍斃。那才叫殘忍!刀太鈍了,半天割不下來。你嫂子不敢看,我去看了的。
「後來就聯繫到了拉薩的老鄉。他説快過來拉薩,這邊發展可以。我們兩口子就來了拉薩,到現在已經十一年了。一開始做家電,做了三年。有一天,我看到別人家一個小狗,黑不拉幾的。一問價錢,一萬多,心想怎麼這麼貴。戴了個紅脖圈,説是藏獒。那時我聽都沒聽説過藏獒。在我們老家,小狼狗賣三四百就很好了。過了幾天,又遇到一個抱狗的人,也是藏獒,賣五六千。我覺得這條可以,就花四千買了。那是我買的第一條藏獒。
「然後就開始到別人的狗場打工,學養狗。積累到經驗之後,就自己開狗場,開始到牧區去找狗,主要是措美、措那縣(西藏山南地區)。古堆鄉的狗是最好的。爲了找狗,我們把那裡牧區都翻遍了。
「拉薩才是西方。我一到拉薩,運氣就變得非常好。任何狗都是一下就賣掉了。而且剛修狗場,就遇到拆遷賠錢。我的狗狗給我帶來好多財富哦!去年我爸爸去世,一百多桌酒席都擺不夠。我不是我們李氏家族最富的,但絶對可以寫一本書。
「也遇到過困難。我們現在的這個村有個村霸,非要我買他的沙子,不買就要開十幾輛大貨車來揍我。我的警察朋友跟我説,只要他們一動你,就馬上倒下,我們就馬上來把他們踢走。後來他們真的開了挖挖機來挖我的房子,説我佔了村委會的地。那地明明是我買的!他非説我多佔了兩三米,必須挖掉。當時我就拿個磚頭,坐在那挖挖機上面。他沒敢動我。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每天在我們家吃飯的那個,我的表弟,你知道吧,他其實是我的保鏢。
「但我跟其他男的不一樣。他們喜歡打來打去,我從小就喜歡小動物,就喜歡扯點草草餵兔子。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就找小土狗來賣。結果晚上放在家裡不停地叫,就被家人掏(罵)。第二天把狗賣了,一角錢一條,最貴的一條賣了兩角。
「藏獒跟其他狗真的不一樣。小周,這個你一定要寫進去:我愛藏獒,不像有些人那樣天天講些大道理,我是通過實際行動。有時你嫂子不支持我買狗,我就偷着背着去買。我經常對我的朋友説:你們是聞了狗味吃不下飯,我是不聞狗味吃不下飯。
「三四年前,我是個很壞的人。每天睡到十一點自然醒,下午就到拉薩城裡鬼混,凌晨三四點才回家。狗有工人和你嫂子管着,我完全不管。你嫂子抱怨得很多。現在我改邪歸正了。
「然後藏獒就走下坡路了。我們把狗全都賣了,兩年沒養狗。每天就是閒到起,就是耍,又是睡到十一點自然醒。中午請客吃飯,晚上請客吃飯。下午一場牌,晚上一場牌。你嫂子喜歡這樣的生活,可能也是年紀大了,累了。但是我不喜歡,我喜歡進取。所以去年我又開始養狗了。
「以後我打算在拉薩買兩個商鋪。現在狗場這個地方據説七年後要拆,到時候我把狗場往後移一點,路邊上再修出租房。現在的奮鬥,都是在爲後代積累財富,讓他們不用太擔心錢的問題。
「等這些房子拆完,就回四川了。在老家養幾條藏獒,養起耍。挖個魚塘,再修個練歌房,朋友過來就一起釣魚、唱歌。」
五
看來李總是真的很喜歡唱歌。但今晚他只唱了一首歌,然後一直跟我聊天。他的人生故事我前後聽過多次。多次之後,逐漸拼湊出完整的形狀。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歌舞廳的事。為什麼拿「女人的身子」賣錢倒霉,而「狗狗」就帶來好多財富?我沉浸其中,體會敘事的邏輯。周遭的喧嘩短暫地退散了,直到大嗓門大叔拎着一個提包推門進來。
他從提包中取出一摞粉色鈔票,遞給一位服務員,讓她分給其他人。服務員們簇擁上去。我看到一位服務員眉飛色舞地數她的那幾張鈔票,數完之後拉開前襟、塞進內衣,大張手臂跟她的老闆抱在了一起。
我再次收回視線,移到一個空白的角落盯着看了會兒。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來這樣的場合,沒有相應的準備,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眼神去看她們,更想不到任何辦法把看到的東西整合進我的論文。我只知道下一次唱歌,我肯定不會來了。我應該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少到拉薩來,在養殖場裡好好學養狗。比如,我應該更勇敢一點,主動參與配種的工作。
其實有些時候,在養殖場裡給藏獒配種,也不都是強迫、被動的,因為也存在非常積極的母狗。如果安排她們在最適合的時間,跟她們中意的公狗配種,她們一點都不會反抗,甚至不需要工人的強壓,因爲她們會自己大張開四條腿,堅定地、穩穩地站在地面上,尾巴偏向一邊,露出桃子,等着公狗過來。有時,她們因爲疼痛而嗷嗷大叫,甚至在地上打滾,但依然會堅持到最後。
甚至,有時公狗還沒準備好、茫然四顧的時候,她們會轉過身來吸引和引導公狗進入狀態。
李總給一條叫天霸的公狗配種時,就出現過這種情況。天霸是我們狗場的明星種公,因爲牠的體型非常大,毛很長,而且皮子非常吊。吊就是鬆弛而下垂的意思。獒圈講究藏獒品相上的「三吊」:吊嘴、吊眼、吊脖束。天霸的三吊都很極緻。李總非常重視天霸的配種,期待牠今年的後代能夠在體型和品相上,繼承、超越天霸。
李總已經把高大壯碩的天霸牽出了狗圈。爲天霸選定的那條母狗也牽了過來。這是一條剛剛成年的紅母狗,沒有名字。這是她第一次配種。今天是她最容易懷孕的一天。李總用手把她雙腿分開,尾巴偏開,輕輕摳她的桃子,工人在前面抵住母狗的頭。母狗站立不動。天霸在空地裡慢慢走了兩圈,聞了聞母狗的桃子,然後竟趴在了地上。
「天霸!怎麼睡瞌睡了,日你媽的。裝什麼斯文,快上來!給你説這個婆娘可以,你怎麼不相信!」
天霸還是趴在地上。李總把母狗牽開,這時天霸突然站了起來。「是不是要爬了?」趕緊把母狗牽回來。結果天霸上前聞了聞母狗桃子,又坐下了。
等了幾分鐘,天霸還是不起來。李總想到個辦法,和工人一起把母狗抱進了天霸的圈,果然天霸跟着我們進來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害怕嘛?一直裝處,他媽的!」
回到圈裡的天霸看起來狀態積極一些了,又去聞母狗的桃子。
「你在這兒裡頭才願意配呢?你才是喜劇!」
李總讓工人給母狗拴上鐵鏈。母狗不願意,想掙脫。「你還怕鏈子嗎?」李總正想給母狗取掉鐵鏈,這時天霸又過來聞了起來。李總趕緊叫工人抵住母狗的頭,他則蹲下扶住母狗的臀部。天霸抬起右上肢,又放下了。然後又抬起,準備往上爬。終於爬上去了。天霸開始聳,母狗噓噓地叫。李總叫兩個工人一起用力把天霸往前提。
聳了兩下,天霸不動了。李總納悶了:「我咋覺得這公狗不聳呢?要配不配的。」
但母狗慘叫了兩聲,説明天霸確實有在聳。工人們於是慢慢把天霸前腿放到了地上。結果剛一放下,兩條狗就分開了。
「怎麼沒鎖上呢?」
「掉出來了。」
母狗還在繼續掙扎,跳到了一邊。李總摸摸她的頭,牽住她對天霸説:「快來!你婆娘跑這裡來了!」
雖然母狗剛才掙扎了一下,可是現在又乖乖地站穩了,回過頭看天霸。天霸呆了一會兒,又走過來聞母狗。母狗掙扎,李總把她固定住,雙腿分開。母狗又站定不動了。
天霸聞了聞,又坐下了。
「快點兒來。這個婆娘可以!小妹妹這是!」可天霸已經躺平在地上,好像完全失去了興趣。
李總又氣又想笑:「老子!」
公狗不願意配種的情況少之又少,絶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衝上來就配了。母狗不願意的話,可以強壓。可如果公狗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呢?
李總抓起母狗的尾巴,去撫天霸的大吊臉。天霸還是躺着。即便躺着,天霸的品相都是那麼好。李總由衷地讚嘆:「今年天霸真大啊!」摸摸牠的大爪子,欣賞起來,好像暫時忘了是在配種。突然又反應起來,趕緊喊道:
「快過來!」
同時把母狗臀部推向天霸,抬頭對嫂子説:「沒問題吧?上回讓天霸配另一個母狗,爬了三下就配起了。」
然而這回確實沒那麼順利。天霸又起來聞了聞母狗,試着爬了爬,然後又躺下了,如此反複數次。我有點厭倦了,在手機上機械地標記着天霸躺下又站起來的次數。
母狗一直被工人們抓住,好像也有點厭倦,掙扎了一下。李總幹脆叫工人把母狗放開,牽着鐵鏈的末端,把她推到天霸面前。
母狗走向天霸之後,一個掉頭,突然和天霸肩並肩站在了一起,還主動去聞天霸的頭。李總順勢把天霸的耳朵翻起來,讓母狗聞。
「快來呀天霸!哎就怕配不起,焦人得很。」
天霸也掉了個頭,又聞了聞母狗桃子。嫂子也走過來戳戳母狗桃子,把尾巴偏開,腿分開。母狗很配合。天霸繼續聞着。
李總又情不自禁地欣賞起來:「哎,放在六七年前,天霸好管錢哦!那麼大的狗兒!那時候哪有這麼大的狗?我都沒見過。」再一次,天霸聞夠了母狗,走到牆邊上坐着,還回過頭看這邊廂的我們。
「哎呀!你這樣子光看,是看不出兒來的。快爬!」
要是換成一條小一點的種公,工人還能把牠抱着放在母狗背上。可天霸實在太大了,根本抱不動。李總再次把母狗推到公狗面前。「天霸你看!母狗來親你了!快起來!」母狗和天霸又相互聞臉,但依然沒有下一步動作。
「哎呀天霸!你丟不丟人嘛!」
李總走上前去,直接把母狗抱起來放到了天霸背上,開玩笑似地説:「來!你爬牠!」
天霸回頭看看,還是坐着。李總幹脆把母狗的鐵鏈完全取下來,讓她在圈裡自由走動。天霸一見母狗朝自己走過來了,趕緊站起來,和母狗轉着圈地相互聞臀部。兩條狗都搖着尾巴,都比剛才興奮了許多。天霸走開,母狗就跟在後面聞。她還去聞了聞公狗撒在地上的尿,然後自己在那裡也撒了尿。
李總掏出手機開始拍視頻:「(普通話)各位朋友好,今天是 X 月 X 號,你看我們這隻紅色的丫頭,這隻天霸,準備自然交配。(四川話)天霸!」
兩狗又相互聞了聞。這時,令我、工人們和李總都很驚奇的一幕發生了:母狗上半身直立了起來,主動把前肢搭在了天霸背上。
李總像給母狗配音似地説:「(四川話)來嘛!你不來的話,我來了喲!你媽的喲,好氣喲!天霸!你真是,讓美女來爬,太丟狗了!不是丟人,是丟狗!哈哈哈……天霸!你看這個美女要爬你!你還是要主動一點嘛!
「(普通話)各位朋友好,這是我們十個月的母犬,兩百四十斤的天霸,準備自然交配。今天是 X 月 X 號上午十一點。
「(四川話)天霸!(轉過來對我們説)你看這個母狗都曉得爬了!」
試了一次沒用,母狗落回地面上,走了兩圈。然後她又站了起來,上半身再次搭在天霸背上。
狗沒有表情,或者説沒有人的那種面部表情。母狗的面部沒有任何變化。可我發現,就連我也在情不自禁地給她填充內心獨白,體會着她的主動,感應着她想對這條疲軟的公狗傳遞的信息。
六
在漢語、英語和藏語中,「母狗」都是一個罵人的詞。「bitch」自是不必説。小時候學英語時,最早接觸到這個詞,就是在電影中經常出現的「son of a bitch」(狗娘養的)這個固定搭配。「bitch」所指的對象其實很難總結出共同點,但似乎拋出一句「bitch」,就足以透露所指的敗壞程度。這讓我在很長時間裡,對這個詞都難以啟齒,甚至是在開始做這個人狗關係的研究之後。我的導師喜歡養狗,有時會跟我聊到繁育的事情。他居然可以對「bitch」這個詞直言不諱,這讓我很震驚。然後我才意識到,「bitch」本來就只是母狗的意思。母狗就是母的狗而已。母狗有各式各樣的,就像女人有各式各樣的。
然而藏獒養殖場裡的母狗幾乎只有一種樣式。她們都是被安排的母狗,不同的只是被安排的程度。我沒想過,若是將一條母狗完全放開,她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或選擇,就仿佛她還在草原。原來母狗也可以把前肢搭在公狗背上,母狗也可以去爬公狗。或許,這才是「自然」,這才叫交配。而交配,首先是一種交流。交流可能是複雜的,曲折的,徒勞無功的。沒有什麼是確定的。這是多麼明顯的事情,而我居然從來沒想到過,而一直將配種默認爲一套人施加於狗的、志在必得的技術。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身邊突然多出來一個女生。她看起來非常年輕,最多二十歲的樣子。開始我以爲她是晚到的客人,後來意識到她也是服務員,因爲她跟一位老闆組成了一對。她也漂亮,也是四川人,但跟其它服務員的氣質完全不同。她沒有化粧,甚至皮膚有一點黑。也沒有穿白襯衣,而是着一襲淡藍白花的吊帶長褲連體服。腳上是簡樸的平底涼鞋。及肩的、沒有燙染過的頭髮隨意地披着,沒有修過的眉毛粗獷地飛着。就像一個在海邊玩兒的文青。她如此特別。我被她吸引了,忍不住一直瞄她。
她和老闆喝酒、聊天,也迎合。但她的迎合有些心不在焉,大多數時候弓着背、撐着下巴坐在那裡,嘻嘻哈哈地四處打量。一股天真爛漫的勁兒。突然,她摸了一下我的腿:「姐,我可以抽菸不?」被她摸到的地方像觸了電,給我一個機靈。趕緊説可以可以。她便抽起菸來。老闆敬酒,她就碰一下乾掉,繼續抽菸。
我對整個世界的興趣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還上學嗎?是四川哪裡人?來拉薩多久了?是不是新來的,所以穿着自己的衣服?是自願來的嗎?等一下,什麼叫自願?看起來自願就是自願嗎?
還有關鍵是,爲什麼她看起來並不「職業」,跟其他服務員那麼不一樣?爲什麼她看起來那麼……清純?等一下,我爲什麼會想到「清純」這樣的詞?我對她們原本的想像,就應該是「職業」嗎?她們只應該有一種形象嗎?那我應該想像什麼?我還可以想像什麼?
但或許,她也並非看上去那般清純。面對眼前的一切,她好像顯得有些過於淡然了,甚至淡漠,一種因熟悉而生的厭倦。相比之下,比她大好幾歲的我,可能都要比她更「清純」一些?對書呆子來説,田野調查可能是人生中最激烈的一次社會化體驗。我誠惶誠恐地模仿,小心翼翼地自保,努力做一隻靜止在牆上的蒼蠅。而她,同樣是置身其中,又抽身其外,卻似乎毫不費力,甚至完全無所謂。
然而,真的可以無所謂嗎?會不會只是因為她的老闆對她比較客氣,她才有了無所謂的資格。跟旁邊所有人都不同,他們倆雖然並排坐在一起,卻隔開一點距離,只是相敬如賓地碰着杯。這也是我一開始沒認出她是服務員的原因。她之所以看起來比其他服務員都要淡然,可能只是因爲沒有遇到大嗓門老闆那樣的顧客?她的不同,是否依然只是被安排程度的不同?如果沒有任何的安排,她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由於害羞,我沒有跟她搭話,只是坐在她身旁激烈地揣測著她的身世。
有一點我是明確的,那就是我的「身世」跟她以及她們所有人都明顯不同。並不在於成長背景,或受教育程度,而在於我自始至終的觀察姿態。人類學的方法是參與觀察,是參與+觀察。可我好像從未百分之百地參與到我所觀察的場景中去。不論是在狗場,還是在這裡,我都最終變回一個安全的旁觀者。田野調查是危險的,跟着一群中年男性老闆做田野是危險的,可這終究只是對危險生活的一次模仿。無論如何,我不會被綁在配種架上,不會被扔來扔去。
我隨時可以離開,代價不過是一篇論文。身爲一個旁觀者,我也隨時可以扭過頭去,只看我想看的東西。她們呢?
七
天霸和小母狗的那次配種,到最後也沒有成功。母狗被牽回她的狗圈。天霸繼續趴着。李總很沮喪,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慶幸前幾天天霸已經跟另一條母狗配過了。狗場裡還有很多種公,都等着要配種。配種季的安排,一天也不能亂。
「母狗」這個詞給人一種下賤敗壞的感覺;而「公狗」這個詞,則給人一種強壯勇猛的感覺。尤其是「種公」,仿佛有取之不盡、貪得無厭的精力,仿佛專爲配種而生。然而實際上,有很多種公並不符合這種想像。天霸就明顯不是那樣的種公。會有配不上種的種公嗎?這麼窩囊的種公,不是該被淘汰嗎?
其實恰恰是天霸的「窩囊」,或者説溫順,才使牠成爲了明星般的藏獒。跟母狗一樣,公狗也有各式各樣的。可就藏獒來説,公狗的多樣性,似乎比母狗獲得了多一點點的承認。
絶大部分情況下,獒友們偏愛兇猛的藏獒,尤其是公狗,因爲牠們看起來更大、更威猛、更有震懾力。兇猛的狗單獨拍照、拍視頻會特別好看,但是就沒法隨便與人合影了。天霸這樣溫順的狗卻特別適合與人合影。任何人都可以蹲在牠身邊,牽着牠的鐵鏈,掌着牠的皮毛,與一頭身形兩倍於自己的巨獸擺出親密的姿態。所以每當有旅遊團或領導來狗場參觀,天霸是一定要牽出來展示的。
天霸爲什麼這麼溫順?不知道是不是跟牠的體質本身有一定關聯。牠龐大的體型,其實很大一部分屬於肥胖。而肥胖,據說是小時候打錯激素導致的。激素會不會也影響了性格呢?又或者,天霸的溫順,其實是懶,因爲肥胖而導緻的懶?
無論如何,天霸這樣又大又溫順的狗最適合作爲藏獒的代表,與普通人合影。尤其是在旅遊景點,比如羊湖。羊湖(羊卓雍錯)是拉薩附近的一個著名景點。出拉薩市向西,沿拉薩河谷行駛四小時,就可以在綿延的草山之間,抵達一片綠松石般璀璨的湖泊。而在通往羊湖的路上,在服務區和埡口,常有一群小販牽着藏獒,邀請下車的遊客來與牠們合影。張數不限,只收十元。
那些攤位上的藏獒全都很像天霸。雖然品相沒有天霸那麼完美,可也都三吊具齊,高大,長毛,威風凜凜。而且一個都不兇。任何遊客都可以站在牠們旁邊,戴上皮草帽,繫上哈達,手攬藏獒,對着鏡頭比耶。彷彿拍了這張照片,就征服了這條狗,就坐擁身後的一整片河谷。
初次來西藏的人都會來拉薩,而羊湖又是離拉薩最近的知名景區。羊湖的藏獒展位,從而成爲很多人一生中第一次,甚至是唯一一次與藏獒接觸的場合。
人人都知道「藏獒兇猛」。可即便是不兇的公狗,依然可以被安排在合適的位置,成爲藏獒的代表,成爲西藏的名片。
第一次去羊湖旅遊時,我沒有仔細想過這些狗是從哪兒來的。牠們肯定就是這些攤主自己養的狗了。他們都是藏族人,理所當然就是他們的狗了。直到在養殖場裡工作了半年,我才發現,這些狗其實都是他們買來的。
四月的一天,狗場裡來了幾個藏族男人買狗。他們每看見一條品相好的狗,就問我兇不兇。但與其他追求兇猛的主流顧客正好相反,他們想要的是完全不兇的狗。他們的要求太難滿足,不僅要高大、長毛、品相好,還要不兇,而且還要便宜。嫂子不耐煩地打發他們走:「現在藏獒漲價了!不像以前了。幾千的大狗買不到了!」
原來他們以前也來買過多次。原來羊湖的藏獒,有很多是我們狗場繁育出來的!羊湖的需求正好與獒圈的需求形成了互補,李總得以脫手一些由於不夠兇而不被主流市場接受的狗。
但有時,與羊湖的合作也沒那麼順利,也會出現糾紛,甚至退貨,因爲羊湖男人們對於不兇的要求,是不由分説的。一條藏獒得以留在羊湖的決定性條件,就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兇猛,因爲一旦咬到遊客,就會有很大的麻煩。曾有一次,羊湖男人們買去了一條看似不兇的狗,結果帶回去之後發現,這條狗兇到拒絶吃飯,就給送回來退掉了。
不僅不能兇,甚至都不可以活潑,因爲這麼大的狗哪怕做出稍微大一點點的動作,都會嚇到遊客,遊客就不敢拍照了。這些狗必須要有足夠的定力,在一平方米大的展臺上,面向公路靜坐一整天,迎接數以千計的遊客。
可是狗怎麼可能擁有這樣的定力呢?無論是天性多麼溫順的狗。沒有定力,人可以將定力貫徹其上。不知道羊湖男人們使用什麼方法調教他們買來的狗,讓他們最終展出的每一條狗,都是如此地乖巧、靜默。牠們與身後如畫的靜默風景,和諧地融爲一體,佈置出西藏自然與文化的景觀。
原來,對公狗多樣性的「承認」,依然是一場精心的安排。
八
已經十二點了,包間裡突然走進來一個藏族男人。我很好奇,本以為今晚的這個場合不會有藏族人出現。
他三四十歲的樣子,中等身材,半長的頭髮,戴個眼鏡。一進來,就與那位年長的女領導組成了一對。兩人還說起了藏語。我才意識到女領導竟然會説藏語。她向大家解釋,自己「半藏半漢」,意思就是在藏區工作時間長了,必須會幾句。她的藏語顯然比我好多了。她説這個藏族男人是她的同事,歌唱得非常好。於是點了一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讓他給大家表演。
藏族男人非常樂意地開始了演唱,真的唱得非常非常好,簡直像專門請來的歌手。調是蒙古調,詞是漢語詞,唱的卻是一種最原汁原味,或者説最刻板印象的藏式唱腔,溫柔、悠揚、婉轉。
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
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
如今終於見到這遼闊大地
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
河水在傳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啊 父親的草原
啊 母親的河
雖然己經不能用母語來訴説
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裡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他一邊唱,一邊還嫻熟地挨個向客人們敬酒、致意。上身前傾,張開雙臂,笑容洋溢,讓我想起了朗瑪廳(藏式歌舞廳)裡的那些駐場歌手。女領導在身邊一路領着他,手摟住他的腰。她看見我想拍照,伸出手呵斥:「不要拍!」
像揣測連體服女生那樣,我揣測起了這個男人的身世。正當這時,那個和善的老闆又走了過來。這一次他對我説:「你是來西藏寫生的。讓這個正宗的藏族給你唱一首藏語歌!」
「寫生」這個詞讓我一下愣住了。很多年沒聽到「寫生」這個詞了。它也如《流浪歌》的旋律一樣,神奇地召喚出小時候,我背着畫板去公園畫畫的記憶。和善的老闆是在給我安排一塊「實材」,一個供我凝視、臨摹和再現的客體,就像公園裡的花是我素描的客體,藏獒經濟是我博士研究的客體,羊湖的狗是遊客消費的客體。他是好心的,卻不經意點破了我在場的真實意圖。我並不只是在旁觀,而是在對田野調查中遭遇的一切進行凝視、臨摹和再現。不論是純種的藏獒,還是正宗的藏族,都會被寫進我的筆記,寫進我的論文。
藏族男人現在就是我的「實材」。所以他「理應」向我展示他的文化。這是一種「自然」的安排。
如今經過回溯和梳理,我才最終想明白自己當時愣住了的原因。可在當時,我只是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尷尬,只能趕緊説:「不用不用!」
但藏族男人沒有一絲猶豫,轉身立即點了一首根噶的《ཁ་བ》(下雪),走到包間中央,面向觀眾,看向我,再次溫柔地、順從地或者説乖巧地唱了起來。當然還是唱得特別好,配以豐富的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一場專業、完美的表演。
ཁ་བ་མར་མར་འབབ་དུས།ང་ཡི་འགྲོ་ལམ་བཀག་སོང་།
དྲིན་ཅན་ཕ་མ་གཉིས་ལ།
དྲན་པའི་ཚིག་གསུམ་བསྐུར་ཡོད།
ཁ་བ་མར་མར་འབབ་དུས།
ང་ཡི་མཐོང་ལམ་བཀག་སོང་།
བརྩེ་ལྡན་གྲོགས་པོ་ཁྱེད་ལ།
སྙན་པའི་གཞས་ཞིག་བཏང་ཡོད།
དགུན་གྱི་དུས་སུ་ཕེབས་པའི།
ཁྲུང་ཁྲུང་ལྷོ་ལ་འཕུར་སོང་།
ང་ཡི་ཆུང་འདྲིས་བྱམས་པ།
རྒྱང་རིང་ཕྱོགས་སུ་བཞུད་སོང་།
白雪紛紛下,擋住我的前路只能給恩父恩母,捎去三句思念的話
白雪紛紛下,擋住我的視線
只能給摯友你,唱起一首動聽的歌曲
寒冬來臨時,鶴群飛去南方
我親愛的結髮妻子,去了遙遠的地方
我心虛而專注地聽着,一句都聽不懂。除我之外,也沒人在聽。老闆們都忙着跟自己的服務員大聲聊天。只是唱完之後,一個老闆突然走上前去,舉起雙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唱得好!」其他老闆聽到之後,也歡呼起來。
各種強烈的想法,在這一刻一齊湧了上來,讓我的心跳得很快。一整晚的緊張、衝擊、錯亂,堆疊至臨界點,伴隨歡呼聲,雪崩一般,坍塌成一團不可名狀的情緒。
不能只是這樣,我應該做點什麼。我也説不清爲什麼,但我必須做點什麼。牆上的蒼蠅飛了起來。我激動得有些結巴,小聲對身邊的李總説:「其實,其實我也會唱藏語歌……」
李總一聽,趕緊跳起來大聲説:「喂!博士也會唱!博士説她會唱藏語歌!」
老闆們一聽,紛紛起哄説:「唱唱唱!來一個!」
二十多個人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包括所有的服務員。我暈乎乎走向點歌機,點了一首《羅布林卡》,這首我當時唯一會唱的藏語歌,唱給這個藏族男人聽。
མི་ཡི་མི་སྣ་འཛོམས་ས་ལྷ་སའི་ནོར་བུ་གླིང་གནོར་བུ་གླིང་ག་མེད་ན་མི་ཡི་མི་སྣ་འཛོམས་ས་མ་རེད།
ཤིང་གི་ཤིང་སྣ་འཛོམས་ས་ལྷ་སའི་ནོར་བུ་གླིང་ག
ནོར་བུ་གླིང་ག་མེད་ན་ཤིང་གི་ཤིང་སྣ་འཛོམས་ས་མ་རེད།
རི་དྭགས་སྣ་ཚོགས་འཛོམས་ས་ལྷ་སའི་ནོར་བུ་གླིང་ག
ནོར་བུ་གླིང་ག་མེད་ན་རི་དྭགས་སྣ་ཚོགས་འཛོམས་ས་མ་རེད།
人群聚集的地方是拉薩的羅布林卡沒有羅布林卡就沒有人群聚集
樹木成林的地方是拉薩的羅布林卡
沒有羅布林卡就沒有樹木成林
動物棲息的地方是拉薩的羅布林卡
沒有羅布林卡就沒有動物棲息
羅布林卡位於拉薩西城,是歷世達賴喇嘛的夏宮。裡面有大片的樹林,是當代拉薩人休憩野餐的公園,還有一個動物園。我去參觀的時候,發現動物園有些凋敝,年久失修,還有雞鴨在地上亂跑。展示的外地動物有鴕鳥、駱駝、孔雀,也有本地動物,比如白犛牛、棕熊。居然還有一個專門的藏獒展室,但只關了一條狗。那條狗無聊地趴着,個頭很小。照藏獒市場的標準來看,頂多算「藏狗」。聽拉薩的獒友們説,達賴喇嘛的宮殿門前曾有最上品的藏獒守衛,因爲藏獒是「貴族身份的象徵」。我沒有看到。
由於緊張,我忘詞了,只能專注地盯着屏幕,把歌詞囫圇吞棗地唸出來。唱得很差,扯着嗓子,還破音了。藏族男人救場一般,貼心地加入進來,與我同唱。唱完之後,老闆們都很讚嘆的樣子,更加熱烈地歡呼。女領導走過來對我説:「真沒想到你還會藏文!我一個藏二代,藏語會説,但是不會文字。你真是厲害!」
我羞愧無比,只想瞅瞅藏族男人的反應。他被女領導摟着,繼續敬酒去了。
終
只不過唱了一首歌,我卻累得癱在沙發上。難道是氣息跟不上,高原反應了?
凌晨一點半了。女領導總結陳詞,眾人起身,最後一次碰杯。活動圓滿結束。我打起精神,觀察人們都往哪裡去。白領服務員們全都消失了。藏族男人跟着女領導走了。
只有穿連體服的女生還跟着我們。她的老闆把寬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腳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換成了一雙白色球鞋。拉薩秋天的夜晚已經開始冷了。她光着腳踝,凍得直跳。
上車之後,老闆們説有點餓,接上老婆們去吃宵夜。
那位和善的老闆從前排探過身來,對我説:「這是我們拉薩的文化、風土人情。你可以稍微點一下。」另一個老闆急了:「這些夜生活怎麼可以寫?!不要寫!」
到了一家冷鍋魚,或許也是在天海路吧,不記得了。大堂裡居然有一半的位置都坐了人。連體服女生吃了一會兒,就埋頭在手機上打起了「吃雞」。老闆們叫她去買菸,她不耐煩地撒嬌説:「我先吃雞!等一會兒!」老闆們就沒逼她。
一個老闆説:「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耍手機。我老二也在打這個遊戲。」他説的是他孫子。
兩個老闆一邊吃,一邊討論起了商會的事情。説着説着,音量越來越大,居然吵起來了。還站起來,想打架的樣子。本來沒人理他們,一見真的要打起來了,大家才趕緊拉架。兩人是真的動了情緒,繼續指着鼻子破口大罵。其中一個説:「你們這些當官的!有權力就要負相應的責任。沒有擔當!對不起XX人!」
XX是這些人共同的四川老家。
只有連體服女生,還在全神貫注地「吃雞」,但也不忘時不時夾口菜吃。她的老闆吵得都要打起來了,她居然毫無反應,只抬頭看了一眼。後來越吵越激烈,實在勸不住了,李總就開車先把另一位老闆送走了。
吃完飯後,連體服女生一邊繼續「吃雞」,一邊站起身來,頭也沒抬,跟着她的老闆上車走了。一位嫂子看着兩人離開的背影,陰陽怪氣地説:「三點過了,送到屋頭去。」她的老公,也就是那位和善的老闆,剛才也抱過服務員,此時在她身邊不發一言。
李總回應說:「好丟人嘛,可能才十六七歲。」
回狗場的路上我睡着了。很快就到了。不知道是因為半夜的開發區空空蕩蕩、暢通無阻,還是因為我睡着了。
已經四點了。工人老表起床,來給我們開門。老表五六十歲,也是四川人,説是李總的親戚,但不知道是什麼親戚,只知道李總叫他老表,我也跟着叫他老表。老表和另一個老鄉一起來李總的狗場幹了幾個月了,一個月四千,包吃包住。坐飛機剛到拉薩那天,就被李總直接接到狗場,開始幹活,一天也沒有歇過。所以他們雖然來了拉薩,但卻從來沒有真正去過拉薩,最遠只去過鎮上洗澡。而我們之所以能夠去拉薩,都是因為有他們守在狗場。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一間空出來的工人宿舍。從出租屋搬出來之後,李總同意我住在這裡,方便每天參與狗場的工作。我倒在床上,準備直接睡了。可是太晚了,反而睡不着。心好像又沉重,又空洞,一下一下,呆滯地捶着。但也聽不太見,淹沒在四面八方喧嘩的狗叫聲中。
2022年5月 倫敦
💡 人名、狗名皆為化名。藏文歌詞的漢文版由作者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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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已於2022年6月3日發表在 Aves 小鳥文學:馴服与被馴服的:在拉薩繁育藏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