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李雨夢
整理者:惟嶼
工作坊時間:2023年8月20日
書寫的三個階段:
我先分享一下自己的書寫歷程,大概可以分成三個部分——最開始的探索時期在十幾年前,後來我進入主流媒體工作了五年,離開主流媒體後我又重新回到獨立寫作的狀態。在最開始的探索期候我是個學生,開始對社會事件有所關注,但仍不清楚應該如何書寫,有點像瞎子摸象的過程。那時候一邊去寫一邊找尋主線或脈絡,主題性沒有很強且比較零散。但我覺得有機會書寫就是很珍貴的過程,那時候沒有人脈或外界幫助,我主要是找到一些關注的議題做採訪和寫作,隨後向香港主流媒體投稿,當然很多情況下會被拒絕。雖然回看當時寫的東西都處在稚嫩的狀態,可它作為書寫的訓練能讓我從零慢慢地進步,然後把寫作的節奏摸索出來。
我當時書寫的自律性比較低,寫作的靈感到了我才去寫,因此那時的寫作自信不高,會收到些許不好的回饋。我也常出現拖延的狀況,覺得寫作很痛苦所以不想痛,可又不得不痛。而那時候我習慣晚上寫作,白天都有許多事務處理,晚上才有時間好好坐下來。我覺得最開始七年的時間就是一個探索期,它讓我慢慢從一個沒有自信的寫作者經過不斷的練習和改善。
2016年我轉而在主流媒體工作,先後做過兩家媒體,一家是雜誌的專題記者,一家在新聞機構做日報記者,兩個工作的性質不一樣。那份工作需要你大量寫關於受訪對象或社會議題的採訪,因為收到趕時間交稿的壓力,它改善了我前一階段缺乏自律性的問題。做日報記者讓我很有壓力,可能這是近十年香港形成的模式,你要做即時新聞,可能在記者會的現場你就要開始用手機寫稿。這某程度上訓練了我的寫作速度,也訓練了寫作的紀律性。
雖然那段時間寫的主題不一定是我自己有興趣的,因為做日報什麼議題都需要涵蓋,可這也讓我廣泛接觸了不同類型的社會議題,使我能夠瞭解社會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也讓我建立了對社會結構的基本認知。像剛才所說,專題跟新聞有不一樣的工作節奏。專題偏向於深度採訪和長篇報道,給我的時間更為充裕且可以做多次回訪,可是新聞完全不一樣的。
我在主流媒體工作五年後又重新回到獨立記者的狀態。
我去英國工作假期的那兩年辭掉全職,希望嘗試做自由工作者。因為處在探索期的我覺得自己不勝任自由工作,需要靠全職工作讓我跟著死線(deadline)交成果。這一次重新回到自由工作者的狀態,我覺得必須要將時間或者是工作的優先排序做好管理。經過這麼多年的書寫,我的一些成果慢慢累積下來並為外界所知,也多了一些合作機會。同時我更加明確自己關注的主題或議題,覺得更有自信去寫作也更能處在自律的狀態中。這一段時間我就轉變為「晨型人」,早上能夠集中精神去工作。上述三個時期就是我經歷的書寫階段。
平衡工作和寫作:
那如何平衡生活跟寫作呢?我全職時期的工作時間已被固定,下班後無法處理其他事務,大腦直接關機,但有時還會接到全職工作以外的寫作邀請。我無法在下班後完成這些寫作,只能利用一個禮拜的兩天假期安排時間進行額外的寫作。充分休息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因為整個身體或大腦的功能是否能充分調動很關鍵。進入自由工作模式後,我會用一些工具去幫我做好規劃,每天排三到四件事情來做,把不同的死線記下來。這個時間管理不只涵蓋要按時完成的工作,也包含對休息時間的劃分,因為我容易陷入從早到晚工作的狀態而沒有休息時間。現在我會安排好工作任務,如果當天其中一項任務是寫作,我就盡量在當天完成。如果無法完成當日寫作,我還是會將自己能寫的部分先完成,再把剩下的安排為另一天的工作。
面對長期的寫作項目,我會用notion設立進度表幫助記錄,這個流行的軟件可以進行進度管理、時間管理和其他大大小小的記錄。我最近出版的一本新書叫《獨行的距離》,那時候我就為這個書建立了一個頁面讓我跟進寫作的進度。我把每一章節要寫的內容列下來,每完成一個章節就梳理一遍進度,如果大家在做長期的寫作計劃,這種工具非常好用。此外,我也會通過子彈筆記法列出今年、當月、本週、當天的目標跟待辦事項,從不同維度掌握的事情的進展。
另外一個自我管理工具是番茄鐘工做法,它將一段持續工作的時間切分為25分鐘,每工作25分鐘就是一個番茄,隨後可休息五分鐘,重復四次以後就可以安排一段較長時間的休息。它可以讓你有抽身的空間,再回到工作中可以提高注意力,大家有興趣可以去嘗試。
以上方法都參考自一些書,我以前沒有思考過時間管理或生產力的問題,不會接觸此類工具書。這幾年來我作為自由工作者才開始思考更為現實的問題:如何賺多一點錢,如何提高產出?我在這三年看了一些時間管理的書籍,當中有三本我非常推薦。比如《原子習慣》現在還在暢銷榜中,這本書拆解了建立好習慣和戒掉壞習慣的過程,介紹了許多有助改變日常習慣的機制。另外一個就是剛才說到的子彈筆記,我當時就參考了這本《子彈思考整理書》,它很詳細地教你實現子彈筆記法以提升生產力。最後一本是我今年才看的,書名叫做《最有生產力的一年》,它講了很多方法教你如何排除雜物以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我猜大家對於自我管理都有經驗,在日常學生活中,除了寫作以外其實還有非常多瑣碎的事情,這本書有講到如何優先處理最重要的事情。如果大家想多瞭解一點時間管理生產力升,讓自己在寫作中沒有那麼焦慮,我覺得這些書當初對我的影響和幫助不小。
情感勞動和自我照護:
講完很practical的面向,現在談談關於情感勞動的事情吧,情感勞動也涉及自我照顧的狀況。如果從事寫作,尤其當你的寫作涉及接觸和書寫其他對象,付出的情感勞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會讓你很內耗。我本身是一個內向的人,當記者或寫作者卻需要不斷對外接觸,那時候的我覺得不斷與不同陌生人接觸很消耗精力。雖然如此,我還是很享受採訪的工作,有時候見證的故事能帶來賦能與啟發,讓我有力量和希望把對方的事情寫出來。我也會遇到具備感染力的受訪者,作為內向的人跟他們接觸卻不覺得內耗。當然另一方面,一些工作確實會消耗心力,特別是處理與情緒或創傷有關的題目。我聽說這一季也有題目涉及創傷,如果你要進入這一個領域跟相關的人接觸或是採訪,可能需要格外留意情感勞動的部分,關注自己的狀況。
我曾經看過一篇講記者情感勞動的文章講到,記者除了每天接觸不同的人,還要跟他快速建立連結與關係,但因為工作性質,那個關係又非常快速地結束。可能做人類學填野調查研究會好一點,你能夠跟對象建立深入一點的關係,可我當時作為記者就無法如此,只能很快就完結一件報導,此外還需要與不喜歡的人接觸,這些都會消耗精力。那篇文章寫道,因為社會對記者的要求是客觀冷靜,不應懷有太多情感從事工作。雖然社會對你的情感要求是這樣,但你作為一個人,目睹別人的苦難或難過的事情,在採訪過程中都會產生不好的感受。我以前做前線採訪就會聽到很多不一樣的故事,其中不乏沈重的事件,比方說採訪殺者父母的時候會感到糾結,覺得向他們發問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不得不讓他們將自己的傷痛重新在你面前講述。做完這樣的採訪,我也會不斷反思這樣做是否妥當。這關乎一個寫作者的面向,你如何面對你的書寫對象,你不知道是否會對他造成負面影響。這些是我工作結束或進行中不斷思考的事情,可這本身又是一件情感勞動。作為一個寫作者,你有很大概率會面對這樣的情況,要想方法去處理這些情緒。
我看到大家事先的提問,例如如何接受一些反饋,收到不好的評論應該怎樣面對?
其實我最開始的書寫並沒有很成熟,我不是才華型寫作者,需要不斷練習才能變得自信。我可以舉個例子,我寫第一本書的過程非常痛苦,在寫作經驗不豐富的時期被邀請合作一本採訪記錄,是關於15個在台灣生活的香港人的訪問集。寫作持續了大約一兩年,期間把稿子交給編輯後不斷被要求修改,因為他覺得不及格。那時候不斷交稿然後被退回來,感到痛苦的同時也會產生自我質疑:我到底還要不要寫這本書?要放棄還是要堅持?可是編輯不是害你,而是想幫助你把作品打磨得更好才會要求做改進。雖然那時常常覺得痛苦,但我還是想著:好吧,我要努力的把這個東西完成。也很幸運,最後我真的把它完成了。不管是寫作或其他事情,回饋的過程非常重要,如果對方給你的意見很有誠意且能夠指出不足,你可以透過回饋在不足中尋求進步空間。當然不開心是很正常的,我也在反饋評語不如意的時候感到不開心,或許面對這種不開心的情緒也是情感勞動的一部分。但在不開心之餘你也要分辨給你的評價,到底是真的希望有改善的空間,還是一個惡意攻擊,兩者完全不同。
寫作的進步本身就是一個過程,不可能在一開始就寫得很好,有很多正面評價。我在十幾年的寫作過程中也收到很多改善的要求,我認為要嘗試自己消化這樣的情緒再認真面對別人的意見並作出改善,這樣會讓你的寫作路會有更好的成長。我可能也主動做了期望管理,不要期待作品一出就得到正面評價,可能把期望調整到「肯定會有人指出你不足的地方」的程度會好一些吧。
最後一部分就關於自我照顧,這也涉及日常工作或是情感勞動引申出的身心內耗,那我是如何做一個那個自我照顧的?
我會找寫作以外自己喜歡的事情來減壓,可能是運動、散步、爬山、靜觀或做其餘完全不相關的事。最重要在於讓腦袋放空,尤其在寫作過程裡卡住了,若是強求鑽進寫作中卻無法前進,再繼續僵持收效甚微,反倒是要離開電腦和寫作去找其他喜歡的事情,這也是我遇到瓶頸時選擇的方法。當然我一開始不會這樣想,起初也會塞在寫作中,覺得一定要把它完成才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其實對自己非常不好,身體的毛病和腦袋的糾結會不斷增加。我覺得不需要讓自己的人生只剩寫作這一回事,雖然我知道寫作對大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對我來講也很重要。可我覺得除了這個以外也要嘗試找其他興趣,讓你在寫作以外可以放空或抽離,做這其他你喜歡做的事情。
那我今天的分享大概就是這樣,下面就進入到互動環節,大家可以問不同的問題。這些問題對我其實很簡單,我們先從第一個問題開始吧
Q&A部分:
Q:其中一個問題想問,除了台灣有政府部門的文化補助和在場這類獎學金項目,你有沒有接觸過其他為華語寫作提供資助的項目?
A:有一些國際的項目是支持多語種的,還可能提供啓動資金。我知道美國有一個普利策中心有多語種的資助,好像端傳媒和幾家中文媒體的記者曾經有分享。當然申請書要用英文提交,因為你要讓給錢的組織看懂你在做什麼,但是發表可以用中文等語言。這種項目在美國或是歐洲會有一些,但不算太多,而且會比較傾環境或少數民族議題等非主流議題,將資金傾注於發展多元文化的報道。有一個和在場合作單讀雜誌,他們在做一個「水手計劃」項目,鼓勵中文寫作者走到世界各地區,提供三萬到五萬人民幣的啓動資金。你可以有一個旅行計劃,過往有人去到巴爾幹地區、阿塞拜疆或東南亞地區寫作,把世界各地的故事帶回給華人讀者,讓大家看到主流趨勢之外不同的層次。
Q:看到另外一個問題:探索期怎樣支持自己完成自己的寫作項目?感覺我只為不斷產生抽屜的項目,比較想積個人作品卻沒有太多知名度,只能透過投稿或主動去書寫,然後積成一個自己的作品集(profile)
A:我現在也有很多抽屜項目,先完成了比較緊急的項目才可能回頭處理抽屜項目。那時候我覺得還好是因為在先前全職工作的時候,有建立了一個網絡,別人因此知道你是誰。當然,我也會尋找不同收入來源,當初其實在英國我就去咖啡廳工作補貼收入。
作為剛剛起步的獨立作者,很難進一步聯繫到相關選題的人,我覺得要看你要接觸的對象是什麼人。我剛開始的時候接觸的對象並沒有很高知名度,可能有一些社會議體去找相關的普通市民也有深入探討的空間,尤其是他們遇上的社會議題需要他們想要向外界尋求協助,我覺得這些人就是會很好接觸,由此是累積了一些前線寫作的經驗。
Q:你之前就有去東南亞國家或烏克蘭和波蘭的邊境,你的採訪對象都不知道你是誰,你怎麼介紹自己,或者讓他們開口分享他們的故事?
A:我外出最重要是靠朋友。在東南亞,我第一次外出採訪是在柬埔寨,完全不
認識當地人,剛好我有一個馬來西亞朋友,通過他的教會網路能夠認識其他東
亞國家的年輕人。他幫我聯絡了好幾個柬埔寨當地年輕人接觸。因為有朋友的擔
保事情也輕鬆容易了許多,他們也知道你是來自其他國家的獨立的寫作者,也
沒有特別說已一定要將翻譯版本給他們看。
後來緬甸大選,我不知道哪個朋友可能認識緬甸的朋友,我便請求他們幫我問一下,又通過他的緬甸朋找其他受訪者。我也可以通過網尋找,比方說那時候緬甸大選有一個亞洲地區的觀選團,總監是印尼人,我在當地的英文的媒體看到他們的名字就上網檢索到他的facebook,隨後我私心他表示自己是來自香港的記者,是否可以採訪你們官選團體。
我自己有一個小竅門,因為我經常在自己的國家以外做訪問,如果好不容易採訪到一個人,我會讓這個採訪對象再推薦兩到三個人,接下來那兩到三個人會再給我推薦,靠採訪對象一點點去拓展也是一個辦法,但不一定每次都很有效果。
Q:外國人會對中文媒體本身有任何的看法或者偏見嗎?因為我我有時候會遇到說中文的,就擔心....; 在英語國家或外語的國家嘗試以第二語言去寫作會有什麼困難?
A1:我收到回覆的人沒有,我覺得如果他們真的有那些擔憂的話,可能直接不會回復。
A2:因為我現在全職用英文寫作,我編輯有肯定我的意思,跟別人說she can write,我有時候寫出自我感覺良好的稿子,但看到普利策獎的那些英文稿子就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寫到那樣,因為英語不是我的母語。這也是為什麼我會來投在場,因為我覺得不能把中文寫作丟掉。
A3:我有點同感,我過去兩年在倫敦,可是我一直在用中文寫作,當然的海外華人讀者或海外香港人也有一定基礎,我也有在糾結要不要嘗試做英文寫作。我只是嘗試了在波蘭跟烏克蘭邊界的採訪裡中將原文翻譯成英文,但我沒有真的進行英文寫作或報導。我覺得可能與自己想象中的讀者有關係,這關乎動機吧,一些中國人移居海外後開始用英語寫作,希望能夠和英文世界發生連接,很多人選擇用英文講述中國發生的事情;還有一類是繼續停留在用母語寫作服務我自己的社區。這個社區可能是海外的華人的,也可能是中國或亞洲地區的。
A4:我有同時用中文和英文寫作。我是大陸人,前兩年是在香港讀書,有在香港英文的藝術雜誌實習。我在用英文寫文化藝術的時候,感覺表達自己的感受需要非常細緻的語言掌控力。藝術這個領域有很多主觀想法和感受,你要描繪那個形狀、聲音、畫面。我感覺沒有浸潤在原生母語的經歷很難用另外一個語言把內心最深微的感受表達出來。你需要對語言有一定的親密感,即使用了很多英文寫作,你也不一定對英文有親密感。後來就嘗試用中文寫一些非虛構,它更能表達我內心最深的感觸,我最親密的情感能夠通過我的母語表達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