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顧玉玲
整理者:依靜
工作坊時間:2023年8月19日
關於真實:
我覺得要求「百分之一百」的真實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同一個現場,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視角,都會說出不一樣的故事,更何況我們揭露的「事實」經常不是發生在此時此刻。我們藉由採訪、藉由歷史、藉由檔案,藉由各種方式,去再現當時,而有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那個「真實」可以真實到什麼程度。
多元是觀看的視角,可是我們在寫作時還是有一定的立場,這個立場關乎你的世界觀、關乎你價值的選擇,無法迴避,勢必會出現。
所有的敘事,因果都來自於聯想,我有不同的聯想,不同的串連,就會說出不一樣的歷史敘事。所有文學作品,非虛構寫作,各式各樣,我認為其實只有一個標準:就是有沒有說服力。各式各樣的世界觀,事實上終究還是要讓讀者覺得你在一步一步的推論裡,人物情節的發展變動中,有沒有帶來說服力。
文學跟報導都只提供真實的一種可能性,無以壟斷唯一真相。
我的「在場」經驗如何被書寫:
我會說我是台灣第一代全職社運組織工作者,解嚴後有機會站到最前線的組織工作。在這個經驗裡,我有機會跟報導對象站得非常近,可是到底該不該寫?怎麼寫?我猶豫了非常久,一直到2008年,是我已經全職參與組織工作十八年,我才站定了一個立場,就是我不代言。
我不幫這些外籍移工代言,我不幫這些工作傷害者代言,我過去的生命就跟他們糾纏在一起,所以我也有我自身的故事,他們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組織者也有自己想說的故事。
你可以看得不一樣嗎?憑什麼?
人與人之間存在性別、族群、階級各式各樣差異帶來認識的落差,其實我們看見了,但我們未必看得懂,或者聽見了,但多半聽不到 我覺得要永遠有這個認知。你要如何看懂、聽懂,跟你再要如何轉譯清楚給你的讀者知道,我認為是同等重要。
貼身理解,抽身佈局:
我最喜歡使用這兩句話,貼身理解,抽身佈局。貼身理解,進入他者的生活,學習使用其獨特的視角理解世界。抽身佈局重要的是你要跟讀者溝通,如果你跟他們之間有知識差異,那麼你看懂之後,要怎麼轉譯給讀者聽,溝通比展演更重要。
在我的受訪者裡,這些跨國遷移者無一不是充滿了對未來的盤算能力,他們不是隨波遂流的可憐蟲,有時逃跑甚至是別無選擇之下最有力量的一種選擇。有時候我們會面對人的複雜性。這些精明的盤算也可能被斷章取義怎麼辦呢?我覺得終究還是要說,文字書寫者掌握到的那些更複雜更立體的人的樣子,如果能夠把它寫得很有說服力,不會讓讀者簡單蓋棺論定,就要有書寫的勇氣。事實上弱勢者的善於盤算,我認為是一件值得被鼓勵的事。只單方面呈現無辜、可憐的受害者 反而不符合他們真實的樣貌,那才是真正的黑暗跟吞沒。
詮釋與轉譯:
在非虛構的現場,我稱之為「記憶書寫」,受訪者說著可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這中間有多重的時間性。現在ta說著十年前的事情,ta是以現在的視框回頭去看,以符合ta現在的利益來說著十年前的事,過了雙重時間的轉折,到我們書寫的時候,其實又多了一層時間。
對於我來說採訪有一個很重要的準則是:我希望可以聽到 我眼前有畫面,有時候受訪者說不清楚,我甚至會請ta幫忙畫一下。我希望我看見,我才有辦法敘事、描繪,讓讀者看見。
我在書寫的時候,你在陳述的時候,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三重時間性都會發生不一樣的影響。甚至於有些似是而非的證詞,那些創傷是沒有指認的語彙,真正的創傷說不出口,會以惡夢、抽痛、瘋癲,或者是講到一半就飄走了,或者ta在人群中站不住,各種方式來呈現,這都不是語言可以抓得住的。靠近創傷,我覺得無他,只有花時間。
書寫者的特權,破題與收尾:
書寫者的特權就是你怎麼樣破題、怎麼樣收尾。破題對我來說很重要,你的讀者會先看到什麼意象。怎麼收尾會牽涉到這裡頭有些人物,我跟他們接觸也許是兩年、十年、也許是兩個月,但終究是他漫漫人生中一小段而已,可是我寫下來,ta彷彿就成了定論,而這個人也還會在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