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舜薇,「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四季三等獎獲得者
編輯:莊瑞琳,春山出版總編輯
首發媒體:關鍵評論網
上山
我在省道台26線上尋找大山母山的登山口,出發前查閱網路資料,得知登山口位在南灣與墾丁國家公園之間的馬路旁,以公路里程牌31.6k處為定位點,往前行數十公尺即抵。
找到31.6k里程牌,在南灣路靠山的一側停好機車,卻不免又要被南灣沙灘與兩個核三反應爐比鄰的畫面吸引駐足。前幾天,一位受訪者在同一個位置,指著兩個圓頂說:「以前那兩顆是淺淺的灰色,現在已經變成深灰色了。」現下又仔細一瞧,才發現反應爐圍阻體的色澤深淺,其實會隨著日照光線與雲影不斷變化,似乎不是受訪者原本所暗示,因經年累月使用而改變。它時時都在改變。
烈日下的白日夢不耐曬,可能熱得發昏,我錯看手機地圖,徘徊蹉跎了一陣子,終於找到往大山母山登山口標示牌。已是下午四點鐘,高溫仍炙人,雖然有風,但無濟於事。起頭的800公尺是蜿蜒上坡的水泥車道,隨著步伐,汗水馬上濕了整片衣服。
我是為了去看製造電的地方而上山的。這座台灣本島最南端的小百岳山頂有顆一等三角點,聽說視野格外遼闊,巴士海峽一望無際,從西端貓鼻頭至東端鵝鑾鼻盡收眼底,是俯瞰南灣海域的絕佳位置。此外,還有一等衛星點、天文點與重力點,說明這裡的制高地位。
水泥道路結束後,先經過一片平坦的墓園,然後才是正式的登山口。墾丁國家公園在此設置的路線圖指示,到山頂的路程有1.6公里,海拔上升325公尺。擦汗喝口水,繼續上坡,炎熱帶走身體裡的水份,逐漸抽乾原本還算高昂的好奇心。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其他登山者,這時節來墾丁玩的人,大多只往海邊衝。
50分鐘後,我抵達山頂。往西望去,原本從海上方向看來孤高嶙峋的墾丁地標大尖山轉了角度,變成單斜面,銳氣稍減。南灣方向的電廠呢?真不巧,被濃密的灌木林擋住了,可能是銀合歡,好像還有長得比較高的林投樹,或是恆春黃槿,以及我無法分辨的樹種。在收縮成一片小空地的山頂試了幾個角度,仍然完全看不到南灣海岸,只有綠油油一片。
好不容易爬上來,卻沒有看到預期的目標,意外之餘,有些沮喪。不過,倒是看到了很多攀木蜥蜴與斯文豪氏蜥蜴,短短四肢奮力撐住比例懸殊的細長身軀、矯捷移動,為悶熱添了一分活潑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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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上看,恆春半島很像台灣島兩隻不成比例的小腳。貓鼻頭是立足巴士海峽的右腳,鵝鑾鼻是伸往太平洋的左腳,撐起整個身軀。兩隻小腳的中間地帶,座落著持續40年往北輸送電力的核三廠。
高壓電塔將核三電力往北輸送。攝於龍鑾潭畔。(拍攝:王舜薇)
我不只一次爬山看電廠。有幾年時間,沈浸於反核運動的參與和書寫,當對社會運動敵我分明的語言、工整的大敘事感到厭膩的時候,我以這種無用的行走,來擺脫不耐煩,提醒自己轉換視角,尤其,核電議題在台灣經常被高度政治化,正反雙方壁壘分明的對峙中,一直不變的,是核電廠與所處地景共存呈現的奇觀與怪異。
電廠無庸置疑是一個穩定社會的重要基礎設施,但形象總是諱莫高深。一般人是不會成天看到電廠的,尤其是讓人聯想到不可見輻射風險的核電廠,關於它的風險必須想像——聞不到、看不見,總是籠罩著秘密色彩;它提供電力的物質性不像風、水、太陽那般明朗清晰,壞處也不像火力電廠排放的廢氣那般明顯直接。
這也許是突發奇想爬上山去看看核電廠的原因。在浸淫這個議題許多年,且多半以「運動」視角觀看之後,我隱約感覺到,在不熟悉的遙遠半島,有人因為談論或者不談論電廠而受傷、壓抑。反對與贊成,在恆春真的截然二分嗎?我想知道,與核共存40年、離電廠很近的地方居民,如何「感覺」一座模糊、神秘的電廠?
作為一個「外面的人」,我試著在有限的時間內,跟一些人聊天說話、到處走走,讓自己的感受清晰起來,只是還不確定這些個人感受跟集體的關聯....
一、外面的人
約定見面時間前,袁瑞雲大方傳給我她整個月的行事曆,從1號到30號,每一天塞滿各種研習、活動和工作。環境教育培訓、客語認證考試、高級台語認證、防災士培訓、聲樂練習,加上每週例常在僑勇國小的課輔與新住民夜校、還有數不清的個案輔導,一刻不得閒。都沒有自己的時間嗎?我納悶。
她來接我時穿卡其褲和排汗材質上衣、米色的多口袋功能背心,頭髮以運動頭巾包裹整齊,手機、錢包、鑰匙妥妥放進口袋中,確保雙手空出來。我後來發現,這是她千篇一律的日常裝扮,以應付總是在奔赴教學、生態調查、服務他人、應付學生臨時狀況的路上。她騎乘奔馳於住家、學校、教會與各種現場的白色光陽機車,正面貼有綠色電腦切割字:「自然人環保文教 義工社區工作室」。
大家叫她「袁老師」,但她不是編制內的正式教師,不多不少,就是機車上貼的「義工」。42年前隨著當國小老師的先生「南漂」來恆春後,她關注的對象是高關懷學生、家暴受害者和大自然,幾十年來累積為綿密的人際網絡,我猜想恆春大部分的人她都認識。「想做的事很多,不想被綁死,當鐘點教師,可以自己安排時間,比較自由。」
其實第一次看到袁瑞雲,是在2013年3月的反核遊行前幾天,公共電視《有話好說》節目。那一集邀請金山、萬里、貢寮、恆春居民出席,號稱「史上頭一遭」,把核電廠附近的居民全部找來,在同一個節目中露臉。2011年日本福島核災之後,曾經在2000年代初期消極一時的台灣反核運動,又衝至新的高潮,那回遊行,10萬人塞滿台北博愛特區街頭,台中、高雄、台東也同步舉辦遊行,總計全台灣有22萬人上街。
社會氛圍對反核有利,同台的節目來賓多半憤慨滔滔,猛烈批評核電廠的安全風險、環境破壞,以及對核災的隱憂,然而代表恆春上節目的袁瑞雲話說得很少、欲言又止,雖然始終面露微笑,一口端正皓齒保持禮貌,卻似乎有些尷尬。她是不是不習慣在鏡頭前說話?或者另有顧慮?
當面訪問,才知道她有很多事想說,簡直太多了。
「結束錄影之後,心情很低落,太多事情無法講了。」她想講但說不出口的核三耳語包括:學生家長在裡頭當臨時工,經常透露不為人知的施工失誤,廠方卻只想息事寧人;鄰居在電廠當外包工,操作核廢料水泥固化機器,不算高但穩定的薪水,是家計來源;地方耆老的先生在廠內工作,遭遇工安意外死亡,最後廠方以高額賠償結案;另一個新住民中文班的學生老公,也是在核三裡工作出意外過世,電廠安排家屬到廠內上班,作為撫卹措施.......
追問細節,她先是回應「不能寫啦,我說不上來」,都是片段聽聞。「他們也有很多難言之隱,想讓別人知道,但是往往說個一兩句就不敢再說了,外人想要再深入瞭解也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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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僑勇國小的輔導教室中談話,一整排的皮椅子背面,都噴上「核三廠敬贈」字樣。除了皮椅,學校裡還有核三廠送的飲水機、核三廠贊助的營養午餐;印刷上「核三廠贊助」的紅布條,學校辦活動時得掛起來,表示對核三廠的感謝。袁瑞雲看了二、三十年,還是覺得刺眼。
她嘴巴上一邊說不想被書寫,一邊開始叨叨絮絮40年來在恆春點滴。1981年,她從台北搬來恆春定居,才剛滿20歲,那時核三廠還在興建,兩座壓水式反應爐的圓頂尚未成型,她還不知道要對核電廠生氣,眼裡只有愛與大海。
身為桃園龍崗眷村家中9個孩子中的老么,袁瑞雲從小享盡父母與兄姊的寵愛,學鋼琴、學芭蕾、學畫畫、學英語,有求必應。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家計逐漸寬裕,父母教養方式開明,為她的幸福童年鋪路。
她從小喜歡自由,討厭被管,在學校不當逆來順受的學生。中學時代有教官慫恿她入國民黨,說妳很優秀啊,不能不入黨,被她一口回絕。她也看不慣有老師不尊重學生,動不動拉女生頭髮、裙子、捏大腿。因為不喜歡老師,意志堅決地跟同學決定重考轉校。
還有特別在意的事情。國中時參加管樂隊,吹中、低音喇叭,很快樂。但某天,一個又高又美的樂隊同學突然不對勁,只是一直哭。後來袁瑞雲才知道,這位同學被學校教官私自帶去校外,似乎被迫遭受不當的性對待。「印象中有記者來學校打探,但是我們被叮嚀不可以說,學校也只是息事寧人。所以,我覺得說真相真的很重要,不能讓事情無聲無息。」這些經驗,影響她投身做體制外的家暴社工。
10歲那年,家裡來了一個20歲的大哥哥,名叫穆榮仁,是大姊在新莊保力達工廠的朋友。還在師專念音樂系的穆榮仁教袁瑞雲彈鋼琴、唱歌。她被他渾厚的男中音吸引,還有說不出來的純純喜歡。
穆榮仁後來南下到恆春僑勇國小教書,有時回台北,仍會不時來家裡拜訪,熱切形容南方所見所聞。袁瑞雲好奇,把他給黏住的恆春,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故意找機會去找他。兩人在恆春獨有的落山風裡散步,強勁風勢把山間草木吹得呲牙咧嘴,兩人也髮絲亂舞,一頭狼狽。當他們還在欣賞頂上的夕陽餘暉暖黃,溫柔地包覆底下狂獗時,突然天空瞬間暗了下來,「我們本能地馬上抬頭看天上,一大片黑壓壓的,有什麼東西整群「唰!」地飛過去,原來是候鳥過境,好震撼!」
穆榮仁帶袁瑞雲去看海,她發現海嚐起來鹹鹹苦苦、又不能喝,浸泡其中身體會黏黏的,有種淡淡的腥味。沙灘好大,那些潮間帶魚蝦、貝殼繽紛亮麗,以前只能在海洋圖鑑上看到的生物,居然現身眼前。「我回來後跟媽媽說,恆春太美了,我一定要去!」
高中畢業典禮一結束,她來不及通知家人就跳上巴士,從台北跋涉到高雄,抵達時已入夜,穆榮仁騎了3小時機車,從恆春去高雄載她。攬著心愛之人的腰,吹拂著夏夜晚風,從此沒有離開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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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腳恆春,袁瑞雲得以盡情浸泡在各種自然愛好中,參加墾丁國家公園導覽員培訓、做淨灘撿海廢、參與創辦屏東鳥會。每年十月初,臨近恆春的滿州鄉迎接一年一度的黑面鵟鷹過境,賞鳥者、鳥類調查專家趨之若鶩湧進恆春半島,袁瑞雲漸漸從生態業餘者,成長為專家助手。
如何開始對核電廠感到不安,她說記不得了,只是眼看核三廠兩座圓頂反應爐隨著工程拔地而起,跟白色的南灣沙灘、海域之間產生巨大的不協調感。1984年墾丁國家公園設立,是台灣第一個引進新式保育思維的國家公園,觀光人潮湧入恆春,帶來大量經濟收入,以及越來越多、越來越過度的土地開發。這些都刺痛著她。
南灣沙灘與核三廠(拍攝:王舜薇)
然後是更嚴重的事。懷第二胎時,遇到核三廠「七七大火」。1985年7月7日傍晚,剛投入運轉沒多久的核三廠一號機組起火跳機,廠區四周霎時濃煙密佈。「電廠的朋友打電話來叫我們趕快走,我們搞不清狀況,還是趕快跳上摩托車逃跑,路上都是車子,很多人聽到消息不明所以,但都想逃。」
事件過後,核電廠的主管機關台灣電力公司(簡稱台電)在媒體、民意代表的要求下,始終不願公開詳細的事故調查結果,演了一場威權風格的公關戲,也種下袁瑞雲再也不信任台電的因。核電廠成為她夢幻恆春生活中的陰影。
2006年12月26日,芮氏規模6.7級的大地震夜間突發,是恆春百年來最強地震,二級古蹟恆春古城的多座城垛(女兒牆)倒成一片,核三廠則是緊急停機。袁瑞雲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核電廠會不會有問題?台電一定會隱瞞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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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核電廠持質疑態度的同時,她心疼某些左鄰右舍與學生家長,需要倚靠電廠討生活。電廠有「用人在地化」的規範,不定期開員額徵用所在地居民,從事餐飲、清潔、輻防、機電維護等上百個短期勞務工作,或者發包一定比例的小型工程予在地廠商承包施作。在就業選擇有限、以觀光等季節性工作為主的恆春而言,不無小補。
做助人工作、又不受體制束縛的袁老師,很多人跑來跟她說心裏話,吐露工作與家庭的各種難處。受到信任感託付,加上同理心,讓她無法輕言否定他人的工作,「電廠裡面的人也是聽命行事,我不能太苛責個人。」
所以對朋友與人際網絡,她多半小小聲表達憂心,「談反核」欲言又止。只有台電是明確敵人時,才提高音量。核三的敦親睦鄰工作深入社區,提供小額補助供地方社團辦活動申請經費,袁瑞雲參與鳥會多年,會友對於申請核三經費意見多所不同,袁瑞雲有時不讓步、有時得妥協,看到辦活動要掛「核三廠贊助」布條在遊覽車上她就生氣,每次試圖抗議,都是人情損傷。
「外面的人講反核是很輕鬆的,就像一個家庭若有病危長輩,長年在外的子女會極力喊聲要出錢搶救、搶救,但負責日常照護、天天面對病人的人,卻是心累,外面的人又能體會嗎?」電廠運轉已經滲入日常生活,人情義理,反而變成反抗的阻力。
現在,她能對「反核」付出最直接、最不彆扭的行動是節能減碳。門馬羅山下的住家是遺世獨立的鐵皮屋,夏天熱得待不住室內,她把餐桌搬到院子,打開工業型大電扇;在學校的專屬教室也沒裝冷氣,只吹電扇,學生抱怨熱,就帶他們洗把臉靜心。
「很多人跟我說,你不懂電力,憑什麼反對?但我為什麼都要懂才能夠反對、質疑?很多鳥類新物種都是賞鳥者發現的,不是專家,長期住在地方的人才會觀察到。專家不是絕對,也沒有決定一切的權力。」
心裡的掙扎太多,容易疲倦,相對簡單的自然,給她修復感。在自家院子裡,她突然叫我抬頭:「看到樹上那顆火龍果了嗎?我要留給鳥吃。」
二、恆春的千絲萬縷
這個時間造訪恆春,或許不太適當。全年最炎熱的時候,太熱了,一天中要在冷氣房與溽暑之間出入好幾次,又適逢核三的一號機組屆齡除役,少掉的電力對於供電穩定性的影響,成為新聞輿論焦點。兩者相加,談論用電議題實在有些尷尬,很容易就跟溫度一樣極端。
我在電廠外的南灣路上閒晃,來恆春之前,看了一部關於美國核能城鎮「里奇蘭」(Richland)的紀錄片,小鎮曾以出產核武器鈽為主要產業。鎮上的地名有原子巷(Atom Lane)、質子巷(Proton Lane)。至於核三廠對面社區,是台灣各地常見的巷弄名,例如仁愛巷、忠孝巷,道德感濃郁,似乎時時要提醒此間居民保家衛國的重要。
在戒備森嚴的核三大門口張望,可以看到左側被茂密植被覆蓋的馬鞍山,如同駱駝雙峰的外型已不太明顯。核三廠正式的名稱——馬鞍山電廠——即是以此命名。聽當地人說,靠近馬鞍山道路的右邊,曾經是核電廠顧問公司——泰興公司的美籍顧問,在建廠初期派駐南灣所居住的獨棟別墅。「去核三那邊看阿兜仔(外國人)」,是1980年代恆春小孩的大冒險項目之一。
太熱了,騎車騎到一半必須停下來找個地方,讓自己涼快一下。幾年前,距離電廠最近的一間大型連鎖超商因為土地問題被勒令停業拆除,當地民眾怨聲載道,拿包裹或採買得去一公里外的恆春鎮。我停好車,前往核三廠正對面的「正利商店」。
三隻貓在店門口大啖紙箱裡的飼料,對靠近的人類不屑一顧,我從店門口的冰箱拿一罐舒跑,走進狹小的店裡,店主夫妻窩在櫃檯後的小空間,精神奕奕地看一台老電視。
「你們這間店開很久了吧?」我問。
「開了五十冬(年)囉! 沒生意做了啦!老人家互相對看而已,」老闆娘說。
「噢,所以比電廠還要老耶!」
「那當然囉,核三砌的時陣(蓋核三的時候),都要靠在地人,」老闆說。「我們姓郭,電廠裡面是我們家的土地,要把地還給我啦,如果現在有地,早就開BMW了。」
「核三要停機除役了,對當地人生活可有影響?」
「電廠關了當然有差啊,一年兩萬塊電費耶!」
我想他指的是電廠對附近社區的電費補助。
「電廠要停?沒有可能啦,裡面在蓋太陽能板啊!」老闆娘插話。
看來不論核能發電或太陽能,對當地人而言並沒有太大差異,反正都是土地被國家拿去發電。
那其他在地的人怎麼想呢?
「喝咖啡看海浪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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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春半島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氣味。這裡是台灣本島最南端,沒有鐵路通過,距離最近的火車站、亦即南迴鐵路起點枋寮長達50公里,距離最近的地方政府所在地屏東市近90公里。有趣的是,雖然遠離政治中心、處於主要公共領域的邊陲,核三卻意外地接受了「第一」與「最後」:1987年,台灣第一場由異議人士發起的地方社區反核集會,在恆春國中舉辦;它也是台灣最後一座達到運轉40年除役年限的核電廠。待二號機組在2025年5月17日之後停機,將是自從1978年核一廠發出台灣第一度核電以來,電力供給首度完全無核。
我試著從更早以前的歷史,找出理解恆春的線索。恆春半島在150多年前就捲進廣大的世界。1867年,美國船隻羅發號因船難,漂流到當時還稱作「瑯嶠」的恆春半島龜仔鼻山海岸,遭到原住民殺害,引發政治風波,因而簽訂近代台灣原住民第一個外交條約「南岬之盟」;1871年,沖繩宮古島船民前往那霸進貢返程途中,也因風災,漂流到半島東岸的八瑤灣,55位船員遭到牡丹社原住民殺害馘首,後續引發1874年,日本以復仇之名行侵台之實,出兵攻打牡丹社,逼使清廷介入管轄台灣,派沈葆楨前來治理恆春半島。台灣從此進入近代東亞政治驚心動魄的漩渦裡。
來恆春之前,聽聞「恆春三寶」都是植物:瓊麻、洋蔥、港口茶,跟半島高溫、落山風強勁的極端風土特質緊密扣連。翻閱墾丁國家公園出版的「三寶」解說書,關於瓊麻引進台灣的過程,引起我的好奇:
1901年,一位美國外交官達美生(Devitson)將來自墨西哥的瓊麻幼苗,贈與當時統治台灣的日本總督府殖產局,隔年在恆春半島試種植,成果讓日本人滿意,1913年成立台灣纖維株式會社與恆春麻場,開始量產。
龍舌蘭科的瓊麻耐旱適應力強,抽取其纖維可製絲、再加工為繩索,特別是大型軍艦需要的粗重繩索原料,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佔領南美洲,從墨西哥引入種植;十九世紀德國人也引進其在東非的殖民地坦尚尼亞大量種植。
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後,軍用繩索需求大增,瓊麻成為重要的軍需工業,大量資本挹注進恆春發展。由於瓊麻劍型葉片質地剛硬、尖刺外露,甚至還可以作為阻止敵軍空降的地面天然屏障,有一段時間,恆春海岸幾乎種滿了瓊麻。
不過,「達美生」是誰?為何要把瓊麻介紹給日本人種植?他跟二十世紀初期活躍於台灣的著名美國記者與外交官達飛聲(James Davidson)是同一個人嗎?引進瓊麻,凸顯了什麼樣的國際關係?
接受我採訪的墾丁國家公園資深解說員林瓊瑤,對這些文史細節中的模糊未置可否,倒是悠悠聊起她從小看到大的瓊麻業。戰後,瓊麻持續成長為恆春最重要的經濟產業,機器的改良提高機械化,加速製程與產量,打開繩索外銷市場。有趣的是,許多遠在英國的酒館牆上常見的飛鏢盤,就是使用粗麻絲盤繞製成,也許其中就有不少來自恆春半島。
1960年代恆春瓊麻產業達到高峰,鎮上有不少因而致富的大戶,有人蓋起戲院、地產,林瓊瑤記得,小時候家裡開設瓊麻工廠,工人多,年終辦尾牙,她還得代替爸爸去一桌桌敬酒。甚至,很多瓊麻商戶人家,把孩子的姓名放入「瓊」字,凸顯產業為家庭帶來的富裕。「不過我的名字不是因為瓊麻啦,」她說。
瓊麻曾是恆春半島主要的經濟作物之一。攝於瓊麻工業歷史展示區。(拍攝:王舜薇)
產業興旺之外也帶來負面後果。《恆春鎮志》裡的紀錄引起我注意:屬於初階工作的採絲工時長、工作單調,結構簡單的機器容易故障,一不留神工人就因此受傷,現在恆春七、八十歲以上的本地長者,若是手臂傷殘,八九不離十是參與瓊麻工業而留下的後遺症。
此外,採纖作業長期排放麻渣進入海洋,造成水質惡化、阻礙珊瑚礁生長,也引發公權力介入整治污染。1970年代化學塑膠材質普及之後,人造纖維興起,由於製作成本較低,瓊麻逐漸被取代。1980年初期,恆春的瓊麻產業在國家令下,幾乎一夕消失。
美國人帶來瓊麻,又帶來核電廠。美國在二戰尾聲成功投放原子彈,戰勝日本,成為戰後世界秩序領導者,大力往世界各地輸出核能相關民生工業,原子能搖身一變,成為「和平用途」。1955年美國與中華民國簽訂民用核能協約,協助人才培育和技術移轉給台灣,選中恆春作為核三廠址。
看似不相干的歷史元素並置,竟然看出一些隱約的軸線。自從十九世紀末期成為東亞地緣政治的舞台之一,再到1980年代全球核羈絆中的一個微小節點,恆春似乎都是接收某種扭曲的「和平」後果、各種國家力量的來去——遙遠的邊陲半島,可是跟世界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聯呢。
三、電廠抹去童年路
張清文指給我看他的農場裡,殘餘幾株留存至今的瓊麻,高及腰部。他父親曾種植了整片瓊麻,供採纖工廠來採收、出售。如今盛況不再,留下的瓊麻像是懷舊的記號,讓他回憶童年時期幫忙父親採收、不慎割傷手的時光。
農場舉目三面環海。水泉社區貓鼻頭大坪頂稜線,台灣西側尾巴的末端,巴士海峽、台灣海峽盡收眼底。不種瓊麻之後,改為種植花生、番薯、玉米等雜糧,還有百香果。不變的是農場草坪正中央的瓊崖海棠老樹,枝幹在海風經年累月撕扯下,姿態蒼勁,氣質卻沈穩入定。看著老樹與海,你會感覺這並不是一個實用主義導向的農場,主人似乎刻意留給孤絕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
我問57歲的張清文,對核三廠建廠前的海岸一帶,有何印象?他一貫嚴肅的面容,難得露出害羞神情。春節過年期間,張清文跟哥哥會去南灣跳石的外婆家吃午飯、要壓歲錢。兄弟倆從水泉騎單車出發,經過大光國小往東走,順著現在台電南部展示館上方的稜線上上下下,一邊欣賞大海美景,從馬鞍山旁、現在的核三廠大門出來,右轉往跳石。在外婆家吃完飯後,下午再循原路回程,邊走邊玩,就是童年時代的壯遊。
小學畢業之際,核三廠工程開始整地進行,豎起圍籬,壯遊路劃入禁制區,再也不能走了,張清文看著工地圍牆越架越高,「鎮長說要蓋港口,因為工程位置剛好在巴士海峽,貓鼻頭、鵝鑾鼻中間,往陸地延伸進去,會一直到地方上俗稱「大潭」的龍鑾潭,腹地很大,蓋港口很合理。」
許多恆春人,包括他的父母,都以為恆春即將像繁榮的基隆港那樣,準備大發展了,興奮等待。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發電廠,不是港口。
電廠完工之前,張清文就離開了恆春,去北部讀機械科建教班,半工半讀。「當時恆春只有一間省立高中,我們這種放牛班也沒辦法考上,只好往外走,所以就跟恆春這塊土地隔閡了。」找工作時人家問他來自哪裡,他說恆春,結果對方問,台灣有這個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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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對他的家鄉認識是「墾丁」。「在外面念書時,每個暑假都有同學要求我騎機車帶他們玩恆春半島,司機兼解說,繞過十幾圈,一直到九鵬、滿州、牡丹。」
1984年墾丁國家公園成立,範圍幾乎覆蓋整個恆春半島。「國家公園歷史沿革」說明:「墾丁」名稱的由來是西元1877年,清政府招撫局自中國廣東潮州一帶募集大批壯丁到此墾荒,為紀念這些篳路藍褸、以啟山林的開「墾」壯「丁」,因而得名,彰顯墾丁是戰後台灣第一個國家公園,抑止濫墾濫伐、保護環境。
冠冕堂皇的「墾丁」名氣,漸漸大過它所在的恆春半島。我疑惑,為何國家公園旁邊是核電廠?其實核三廠區範圍不在國家公園內,國家公園計畫圖上,馬鞍山那一片,硬是白了一塊,顯然是規劃時刻意避開。我遇到的墾管處公務員對這個問題聳聳肩:「核三先來的,這是國家政策。」
講起先來後到,張清文有怒氣。「國家公園說來就來,有問過我們原本就住這邊的當地人想不想要嗎?為何我們上國中之後必須去外面工作?因為國家公園來之後,限制土地開發、產業發展,恆春沒有製造業或者工廠,沒有謀生之處,只能離開。」同輩人多數已離鄉背井,他在水泉國小同年級兩班總共100多個人,還留在村裡的,不到10人。很多人跟他一樣,國中畢業後離鄉就學就業,往發展更好的地方定居了。
讓他生氣的還有「不教而誅」。當時恆春人捕捉伯勞鳥烤食、捕魚炸魚,補充蛋白質,但墾管處以保育理由,一令禁止,缺乏宣導就開始取締,在國家公園設立初期曾造成地方風俗與保育之間的爭端,在張清文眼中,這是把地方居民當作次等人看待。
此外,墾管處介入了當地的景觀記憶。例如老恆春人知道,墾丁著名景點「風吹砂」一帶的沙,隨季節風向改變,保持動態平衡。然而墾管處為了暢通園區公路,把沙堆鏟起來運走,導致現在遊客去風吹砂,實際上看不到什麼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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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50歲時,張清文為了照顧母親,決定返鄉,並重新學習務農。從外面再度回到裡面,站在農場望向巴士海峽的視野,跟童年時代大致一樣,只是多了兩顆圓圓的核反應爐。
成年之後留在台北、高雄就業,跟恆春的關聯只有短期返鄉探親,沒有長住,也就沒有機會了解核三,不知道安不安全。在此之前,因為得知蘇聯車諾比核災,才知道核電有潛在危險。「地方上有一段時間謠傳老人骨質疏鬆嚴重,是因為核三污染的關係......但核三若不發生事故,居民對它是無感的。」
返鄉之後,天天看向海岸另一端,他警悟,核三距離農場不到一公里,「如果發生什麼事故,只要3秒鐘,輻射塵就會到我這邊了。」
他積極參與核三除役說明會,發現偌大的鎮公所會議室只坐了寥寥幾十人,多數還是里長或者鎮代表,幾乎沒有像他這樣沒有公職身份的地方居民。張清文的解釋是,恆春居民中,從小土生土長的人越來越少,很多外地人來此南漂三、五年,或只是因觀光商機而移居。這些人沒有經歷過國家公園與核電廠對地方衝擊的早期記憶,對公務事務冷漠,可想而知。
他淡然看待,希望電廠若能按期除役最好,想恢復那條童年去外婆家的路。在他心中,核三廠區土地大部分禁制40年未開發,應該生態豐富,台電可以妥善跟地方居民討論如何規劃,至少不要再重蹈覆轍、再用威權的方式對待地方了,但現在聽說核三廠區裡要砍樹、蓋光電板,「這樣很可惜啊。」
他說自己不會再離開恆春了,希望活著的時間幫恆春人多爭取一點東西,例如開發好的農產品、創造更適切當地的發展機會。就算大半輩子都缺席恆春,回來從小生長的農場,彷彿又回到童年光腳跑來跑去的光景,很親切。
我問張清文,地方上沒有什麼人關注與在意核三除役的問題,是否感覺孤單?張清文笑笑說,「人活著過程中會有很多過客,如同跟伴侶可能一天只會碰到一個點,就像是麻繩一樣,兩條線繞來繞去,能夠一起的時間有限,你也無法看到另一個人的全部。」言下之意,是他已看出這件事情將走向徒然;又或者,他想回答的是自身內在更大的問題,而不是我的問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參與種植、採收瓊麻,身體記憶已植入潛意識,張清文信手拈來的比喻也是麻繩。在外遊子總算回家了,冷眼看待家鄉變成觀光過客來去的地方,想奮力留下一些價值,好像不只是「環保是為了下一代」這類陳腔濫調。我想到詩人隱匿幽默中有苦澀的詩句:「我們有核電,卻失去核心。」在與核共存的時光中,他或許正逐漸確認自己的核心所在。
四、歡迎光臨核遊樂中心
夏日早晨八點的南灣沙灘還沒什麼遊客。準備迎接人潮的水上活動業者,在整理救生衣和香蕉船;穿戴長袖衣褲、遮陽帽的沙灘遊憩裝備小販,還在打理開業前的準備作業,帶著疑惑的眼神,瞄一眼同樣為了防曬包得密不透風的我,問,要租陽傘嗎?一頂300元,可以在沙灘坐整天。我搖搖頭,他們馬上點點頭走開。畢竟,來這邊的遊客,大多著泳裝、墨鏡、花裙、比基尼,我這種有點像同業對手來刺探敵情的打扮,實在可疑。
我盯著他們身後的核三廠看。相較於北海岸的核一、核二、核四廠,核三廠的美國西屋公司製壓水式反應爐圍阻體,外觀是突出的尖圓柱飛彈頭,視覺上更有一種人造奇觀降落平凡小鎮的突兀。我不只一次聽來過南灣潛水的朋友說,「那兩顆」與自然景觀相映,有種說不出的巨大反差與荒謬感。
荒謬感受來自意義的聯想,以及恐懼的歷史沉積:原子彈造成的大規模傷害,挑戰人類倫理底線;而核電廠承接原子能的「和平利用」,本質上可以視為戰爭的紀念碑與宣傳品;「和平」這樣的語言,又掩蓋了戰爭、原子彈到核電廠一脈相承的關聯,用單純的能源、乾淨電力的論述,阻斷科技與大規模傷害之間的相關性。國家公園與核電廠共存、沙灘陽傘與水泥圍阻體近在咫尺,破壞環境、死亡的意象,與純淨自然、休閒娛樂比鄰並置......也許只能怪台灣太小了,逼使它們全部塞在一起。
不如,把這個荒謬地景,歪讀成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說的「逃避主義」的現成等比模型?段義孚認為,人類有逃避善變、殘暴自然的傾向,追求穩定與安全感,因而創造文明、在想像中產生文化。久而久之,人類又會想逃回自然。於是逃避自然,是先於逃回自然的必要條件。如同核三廠先於國家公園存在,先滿足了能源需求,再創造「逃回自然」的基礎建設。這可能不只是一個時間上的刻意為之。
等等,這會不會也是我曾經在文化社會學的課上讀過,「旅遊體現了現代性中的『好惡交織』(ambivalence)」?該理論指出,現代性是一把雙面刃,既帶給人們物質享受、消費文明和選擇自由等好處,也帶來人的異化、日常生活的程式化、人情淡薄與生態破壞。同樣的,人們對旅遊也是好惡交織,一方面現代交通運輸的便利、可支配的時間金錢增加,使人能夠增加閒暇活動的多元化、滿足探索世界的需求,但另一方面,旅遊也代表人們對於現代性惡果,例如零碎化勞動、擁擠居住空間、環境污染等的暫時逃避。
黑暗旅遊(dark tourism)是更後現代的一種概念,意指到近代曾發生重大死難的地點,以及相應的觀光設施與紀念館等「暗黑襲產」(dark heritage)去進行觀光旅遊活動。例如,日本廣島原爆紀念館、中國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波蘭奧許維茲集中營、發生嚴重核災的車諾比禁制區,和美國紐約的911事件遺址等,也有跟自然災害相關的景點,例如美國紐澳良的卡崔娜颶風(Hurricane Katrina)受災地、四川汶川地震園區等。
如果核電廠也視為一種想像中的「準」暗黑襲產,那我這種專程跑來看表面平靜無波的核電廠、恣意聯想過頭、刻意探詢與核共存生活的人呢?也許「黑暗觀光客」是過度獵奇與戲劇化了,姑且稱為「灰色觀光客」吧。觀光客嘛,總是充滿偏見與自以為是的歪讀,想到這樣,我比較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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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壁湖漁港旁的台電南部展示館解說員打開大門,奉上笑容與沁涼空調。
一字排開,都是恆春在地的年輕女性,穿著深藍色鑲白邊夏季連身套裝,黑色平底包鞋,除了導覽解說,她們還要發傳單、回答廁所、飲水機、公用網路密碼、宣導跟台電公仔打卡送紀念品、旅遊資訊等疑難雜症。門口旁的檯面上,有幾本厚厚的「核三除役環境影響評估說明書」供遊客翻閱,但一般很少人會駐足。相較於電廠員工多是男性,展示館似乎刻意要展現柔和親切的氣息。
我跟著一團剛進館的遊客一起聽導覽解說。環視周圍的遊客,發現他們是參加同一個套裝行程的團客,脖子上掛著同樣圖案的名牌,上面寫「夜宿海生館」。這是近年相當相當受到親子遊客歡迎的行程,主要亮點是在後灣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的大型透明水族箱前席地而睡,跟海洋生物一起共眠,原來隔天還加入參觀南展館的行程。
導覽員跟隨展場既定動線,從「電是什麼?」的大哉問開始,一一介紹發電、輸配電、用電原理、到核廢料,導覽解說員手上拿著原子筆、便條紙之類的小禮品,一路不忘對遊客針對講解內容即時有獎徵答:「占比最大的發電?」、「唯一不用動力的發電方式?」等彷彿中學理化課的內容。同團的遊客意外地相當認真回應。
最後,我們停留在一座反應爐剖面模型前。「核能反應爐是發電廠的心臟,裡面有一百五十七束燃料束。大家剛剛是搭乘遊覽車過來的吧?對喔,一台遊覽車大小,就是一顆反應爐的大小,如果全力發電,一小時可以發出九十八萬度電,相較於同樣體積的陸地風力發電機,一小時只能發電兩千度,能量產出相差很大。因為能量強大,所以反應爐有層層防護,熱交換後水會變成高溫水,產生水蒸氣,就如同我們今天去吃鐵板燒,水澆淋在燒燙的鐵板上,也會產生蒸氣,水蒸氣不會碰觸到核輻射水,所以是沒有污染的。」
導覽員流利神奇的口吻,跟1950年代的美國核電廠商的宣傳片語氣並無二致,差別是美式宣傳片慣用權威感的渾厚男聲旁白,呈現高高在上的科技感,南展館導覽員比較像是照唸課本、等著下課鐘響的實習國中老師。
展示館中最主要的焦點,是一座兩層樓高的溜滑梯,雖然我一直看不出來,這跟發電或者核能的關聯。參觀者可以從二樓直接溜下來到一樓,有的小孩不斷重複溜下來又爬樓梯回去再溜一次,天花板挑高的展示館內充滿孩子的尖叫聲。我注意到南展館內,沒有關於核災、演習,或者任何跟核風險有關的內容,抑或是彙整過去事故、國內外重大核電事件發展的歷史大事紀。
我繼續歪讀。有沒有可能,創造一種文化內容,既說發電的光榮故事,也承認發展的不得不與代價,誠實敘說選址、徵地、排除的故事,呈現「科技」的好惡交織,最好還納入地景的美學討論.......要怎麼樣能夠產生這種內容呢?
想到一個最常被反核團體拿出來討論的案例:德國Kalkar附近,一座建造於1972年的核電廠,號稱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核電技術。然而,在花費了300萬英鎊建造成本,並延宕運轉12年之後,由於車諾比核災的影響導致社會各界的強烈反對,這座核電廠最終並沒有運轉。1995年,一位荷蘭商人買下原址,在原本用來冷卻反應爐的高塔裡架設旋轉輪,讓遊客在130呎的高度體驗離心力的樂趣。園內還有摩天輪、滑水道、旋轉木馬等,飯店、酒吧等週邊設施也一應俱全。樂園宣傳標語寫著「以歡樂為燃料照亮這一天吧!」,「獨一無二、百分百安全、絕無輻射污染!」
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古怪、也是最昂貴的主題樂園,每年吸引多達六十萬名遊客,來「歡樂地」體驗一項現代性計畫的失敗。
或者乾脆設計一個套裝旅遊行程呢?「歡迎光臨核遊樂中心,近距離觀看人類逃避主義!」在南灣陽傘雅座,觀看電廠與沙灘並置地景,佐南展館特產冰棒,紀念品是飛彈頭圍阻體模型.......好像哪裡怪怪的,需要動用的想像力與嘲諷力也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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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腦袋有點累,先去南展館販賣部買支台電招牌冰棒好了。有鳳梨、火龍果、百香果等屏東盛產的熱帶水果,也有紅豆、芋頭、桂圓糯米等傳統台式甜品口味,一支只要台幣15到20元,跟一般市場物價相比,物美價廉。
冰棒在台電各地許多電廠販賣部都可以看到,以前聽過一個說法,因為電廠需要大量冰塊作為冷卻機械使用,電廠內部會配置自用製冰機,除了機器用的冰塊,副產品也可製作供販賣的冰棒,許多位於山明水秀小鎮的水力電廠,因為水質優良,均以冰棒特產出名,遊客可以現場在販賣部買保冷箱,打包一大箱扛回家享用。
一位年約五十歲的婦女親切地招呼我,
「核電廠要除役了,對你們有影響嗎?」我問她,一邊舔著已經開始融化的芋頭冰棒。
「噢,會除役嗎?不是要繼續用?」
「一號機要停機了啊,二號機明年停,再來就不發電了。」
「那這樣大家會失業吧?我們這邊南展館應該還是會繼續開館吧?」
「我想是吧,南展館會繼續,對你們影響應該還好?」
「民進黨一直改來改去,太陽能下雨天可以發電嗎?核四蓋了為什麼不用?核三當然還可以繼續用啊,大家都要吹冷氣啊。」
「但是用了40年了,會擔心安全嗎?」
「小姐我跟妳說,最怕的是電不夠用啦,你們台北人口比南部多這麼多,電不夠用怎麼辦?台北要用電啊。」
恆春半島到處可見的核電廠緊急疏散圖示(拍攝:王舜薇)
五、下一代善後者
為了不讓自己聽起來太像個耽溺於胡思亂想的觀光客,我沒有跟陳佳儀聊到段義孚,只是從高雄搬來恆春教書將近20年的她,剛好也是地理老師。她記得多年前第一次來恆春,看到碧海藍天與印象中「不太環保」的核電廠同框,感想與袁瑞雲很像,「實在太詭異了!」
「我學地理的,直觀會覺得,電廠跟國家公園不應該同時並存,電廠應該離工業區近一點,不然中間電力輸送會有耗損。為何要把電廠設在如此遙遠的地方?我一直以為國家公園先設在這邊,後來才知道,是電廠先來的。」
來恆春工商任教的第一年,陳佳儀滿腔熱血帶學生去核三廠內參觀,申請電廠員工導覽解說,「行前我特別惡補核分裂等各種知識,但可能電廠員工不習慣介紹專業知識給外行人吧,講太難了,都聽不懂。」結果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電廠員工帶大家去喝電廠特有的「海淡水」,水質優良好喝,學生興高采烈拿著寶特瓶裝回一瓶瓶。後來,她把參訪課程改安排為參觀南展館,每一屆學生都會帶去一次,海淡水,是必定帶回的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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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佳儀的學生不覺得電廠跟海灘相依有什麼詭異。她任教的恆春工商學校,是本地「最高學府」。恆春十八歲的年輕孩子若想要繼續升學,勢必得離鄉背井,往北去。
「可能是因為沒有嚴重的大事發生吧,所以這裡的人也都習以為常了。」她能理解這種感受,剛來恆春第一年,在沙灘上看到滿天繁星,感覺很驚奇,可是到了第三年,聽到外地遊客也對滿天星星大呼小叫,「我心裡想,你們這些都市人!」
她的理解還來自各種學生辛苦打工賺生活費的身影。身材特別瘦小的女同學,假日要去墾丁的沙灘車行打工,扛起不比她體重輕多少的沙灘車;夏天旅遊旺季時,不少學生請假跑去帶水上活動、去墾丁大街夜市打工、去包棟民宿打工當烤肉手,半夜才收攤,學生白天來上課,背部整片曬傷,或累得打瞌睡。
「我常常捨不得叫他們起床,還只能開玩笑說,你如果在我的教室往生(過世),我還要給你拈香欸。」她也記得教過一位恆春高中部第一名的女生畢業感言是,「沒有核三獎學金,我根本念不完高中。」
有來自電廠的學費補助,恆春在地學生念書幾乎不需要花錢,學校畢業典禮辦晚會,需要專業燈光音響廠商,也是寫計畫跟電廠申請,陳佳儀觀察,核電廠回饋金,對家庭經濟弱勢的學生而言,幫助非常大。她還告訴我,高雄老家門外是高雄台塑仁武廠,但是相較台電,台塑很小氣,排放汙水與廢氣,回饋給當地居民的金錢,一戶一年只有1000元水費補助。
回頭查新聞,回饋金正式名稱是「電力開發協助金」,依據電廠發電量,提撥比例給電廠所在地的政府單位,恆春鎮公所每年拿到台電兩億多元回饋金,除了公共建設、鎮民福利,也分流至地方單位、學校或者社團,可統一向鄉公所提出申請;金額較大的活動,例如一年一度的恆春中元節搶孤,近百萬的活動經費,則會直接向核三廠專案申請。
來恆春的第三年,陳佳儀入讀地理系在職碩士班,她的論文研究在距離核三最近的大光、龍水、南灣里,做了數百份問卷調查,了解恆春鎮居民對核三廠影響的看法,發現許多居民一方面肯定核三經濟貢獻,但對社會及環境影響多持負面看法,多數人也因未知風險及了解不足而感到恐懼。
陳佳儀還觀察到當地居民對核三的矛盾情結。一方面多數持負面態度、覺得補助不足,但一方面又產生依賴心態,在核三廠停止運轉與補助之間,寧可選擇補助。至於如何應對核電廠可能的風險?研究發現,大部分居民礙於與親人同住或經濟能力有限,無法選擇搬走,只能調適個人去適應與核三廠和平共處。
愛鄉愛土可以形成反抗,愛鄉愛土,也可以合理化自己的境遇,導致不反抗。反抗或不反抗,共享的其實是同一種精神機制。我遇到的一位屏東資深地方記者說得更簡單易懂:反核沒有任何利益,但是只要支持核電,就有籌碼,得以跟電廠要更多資源、更多錢,因此站出來反核的人少之又少。當經濟邏輯比較能夠說服人,回饋金往往成為最省事的溝通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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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問與同校同事結婚成家、將戶籍從出生地高雄遷到恆春的陳佳儀,既然意識到可能的風險,也知道居民既依賴又恐懼的矛盾性,為什麼仍選擇落腳在此?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擔心這樣的不解,會不會聽起來像是從外人角度,指責他們安於現狀?
「可能就是有歸屬感了吧,」她深吸一口氣,似乎看出我小心拿捏措辭的原因。「我知道電廠有潛在風險,但畢竟不是每天都發生,在學校待久了,也對學生有感情,而且在這裡任教,比在都市快樂。」
本來她擔心城鄉差距與教育資源,將戶籍留在高雄,方便孩子日後在高雄就學與生活,但後來考量恆春的補助,還是將孩子的戶籍一起遷回恆春。「我也會提醒離開恆春去念書工作的學生說,戶籍不要遷走,才能繼續領核三的補助。」
雖然接受與核共存,但談到社區風險防範,陳佳儀語調略微激動。「來恆春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經歷過核災相關的演習,不知道是太幸運沒有出事,還是很不幸一直沒有出事?我們終究要與它共存,至少也得打個疫苗,舉辦強制性演習,讓大家知道如何應對吧?馬路地面有標示核子事故疏散路線圖,卻沒有明確在教育場域中練習真正出事的SOP… 如果我在上班,我要如何跟我的孩子會合?還是說他們(台電)怕這樣做,會讓大家認為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南展館作為一個教育場域,為何不把核災演練和風險認識放進去?大家去那裡只是吹冷氣、吃冰棒......」
車諾比與福島核災後,有一群「善後者」(liquidator),負責收拾清理核災的後果與廢棄物。他們是除污工人、幫除污工人煮飯的廚師、廢棄物清運者,以及無法搬遷遠離災難現場的人。此刻我仍是個憂心忡忡的灰色觀光客:我不希望核災在任何地方發生,但電廠除役工作,也類似於人類的長期安養照護,需要某種程度的善後、陪伴科技物走上終點。善後者,會不會之後就是由現在拿台電獎學金的恆春學子們來擔任呢?
六、電廠給我好生活
洪文進回想起24歲時在金山度過的那個冬天,第一次在北部長住,感覺天氣總是陰雨冷冽,帶去的外套不夠保暖。幾個月下來經常感冒,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吃太多「豆仔」(指輻射劑量dose),所以身體比較不好。當時他比陳佳儀的學生們大不了幾歲,縱使心中有惑,但受現實驅使,已走上一條穩定的道路。
他1956年在高雄東北部的小鄉內門出生成長,清寒農家長子,課業之餘,得幫家裡下田放牛,生活少有閒暇。私立高職電工科畢業後當兵、做了幾年水電師傅,由於相親認識的未婚妻,希望洪文進有穩定「頭路」(工作),一天看到台電公司登報招考,沒有多想就跟同班同學相約報考,那是1980年。
進入台電,第一站先前往高雄工專受訓,結束後分派至北海岸核一廠實習四個月,參與電廠大修作業。「大修」是核電機組18個月一次的例行作業,把設備打開、檢修與維護,是電廠最忙碌的時候,需要調度比平時更多的人力。
「大修的時陣,雖然蓋無閒,但是馬蓋歡喜」(大修的時候,雖然特別忙,但也特別開心)他說。平常領錢一小袋,大修時變成一大袋,幾乎是平常工資的兩倍。當時沒有如現在《勞基法》規定,加班時數無上限,晚上都不睡覺,繼續做。
風險最高的工作,是進去核反應爐底部檢修,也就是電廠工人們俗稱去高輻射區「食豆仔」,必須換穿防護衣、手臂配掛輻射劑量計,最多只能待半小時,還得接受保健物理科人員檢查,確保不超過規定一日暴露劑量上限。
金山實習結束,1981年2月,洪文進分發至恆春核三廠,入職電氣課,隔年結婚。為了讓太太與孩子有更為方便的生活和就學品質,洪文進開始恆春、高雄鳳山兩邊跑。家人住鳳山的台電宿舍,洪文進通勤到95公里外的核三廠上班,搭乘公司交通車,單程需要2小時,每天來回時間耗損太多,所以他一週三天住恆春的單身宿舍,幾天回來鳳山陪家人,週末還往內門老家幫忙農事,「沒什麼休息啦。」
電氣課的工作平日維護馬達、變壓器、照明等電廠基礎設備,最怕遇到颱風天。遇上連日大雨,變壓器容易短路、燃燒造成跳電;也擔心基礎設備損傷,導致廠內停電,若連臨時供電的柴油發電機也失靈,造成幫浦不能打水,無法送冷卻水給反應爐,就會有爐心熔毀危險。颱風天電廠員工都得待命,有時風災嚴重、聯外道路阻斷,交通車還無法通行。「所以電廠雇用當地人很重要,天災的時候,可以就近支援。」
也怕遇到地震。2006年恆春大地震把他嚇到了。「後來看到日本福島核災,知道核三廠蓋在恆春斷層上,也是會怕啊!」
電廠、宿舍、家庭、交通車,洪文進的生活很單純。有些核三員工會趁地利之便,享受鄰近自然環境的樂趣,租船出海釣魚、或往馬鞍山的地道坑洞探秘。洪文進不怎麼好此道,對他而言,恆春印象是空氣特別好,不好的是冬天的落山風,淒冷難受。
1996年他通過公司內部升遷,從技術員升為電氣工程師,發包工程辦標案,轉為辦公室文職。2021年正式退休,在核三整整待了40年。
我問洪文進,在核三工作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麼?
「在台電工作很好,讓我養我的家庭、養大3個女兒。我覺得很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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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切質樸的洪文進,是我難得有機會深入訪談的核電廠員工,這得幸虧朋友協助安排。我進不去門禁森嚴的核三,就算循電廠正式管道安排,也必須遵守無聊的公關規格。幾次以私人管道請託牽線接觸電廠員工,卻都以話題敏感為由被拒訪。主管級的台電人員直接透過牽線人回絕,太敏感了,不能談;偶然認識的恆春年輕老師,另一半剛好是核三員工,我邀請他們隨意聊聊在恆春的生活。幾番訊息來回後,她客氣地拒絕:「我跟先生討論過,一切就是按照公司的政策。」
電力作為寫作主題實在很困難。你能描述電的形體嗎?不能。你能聞到或碰觸到電嗎?不能——我們能夠清晰意識到電力的時候,反而是沒有電的時候。當這種時刻來臨,最忙的是在電廠內工作的人,他們也是第一線「與核共存」的人。
洪文進年紀跟我父親差不多,事實上,我的父輩生命軌跡,也曾經跟一座電廠錯身交會。1951年底,我在台北縣新店溪畔的小粗坑水力發電廠擔任助理工程師的祖父,某天早上因為機組老舊跳電爆炸,引發電廠火災,爬上屋頂試圖滅火,不慎摔下,因公殉職,得年僅28歲。
彼時已經運轉42年的小粗坑電廠供應4400KW電力,僅佔台電當時發電裝置容量的2.5%,但因適逢冬季枯水期,中部的水力電廠供電不足,使北部電廠的供電重要性變得迫切,這場火災導致的跳電,還造成全台灣輪流限電。
那時我祖母懷胎九月,腹中胎兒即是我父親。事故之後,台電旋即安排祖母到南投水里鉅工發電廠附屬學校任教,作為撫卹措施,因此我父親,也是一個台電宿舍區長大、同村共養的小孩,在家庭遭逢意外下持續依附這個系統,才得以安穩成長、進入世界。不過,他最後沒有走上我祖父的路,而是闖出自己的方向了。
洪文進的二女兒跟我說,「台電宿舍長大的孩子都很穩定、家庭狀況都差不多,就是爸爸上班,媽媽家管,然後颱風天爸爸一定不在家。」基礎設施在看不見的地方,為社會安全提供必要條件,電廠員工也在不可見之處為公眾服務,40年如一日的付出功不可沒。
如果我的祖父當年沒有意外過世,在台電體制內穩定工作晉升,我自己的成長歷程,可能也會依附在這樣一個穩定、有時呆板的系統也說不定。這樣一來,我還有可能用灰色觀光客的、不那麼正經的外部視角去看電廠嗎?也許這是為什麼對基礎物理、機械工程所知甚少的我,卻會對電廠的故事有說不出來的著迷與自我投射吧。
七、在臨界狀態中
我在恆春短居住處的房東N是一個剛滿三十歲的女生,台北長大,大學時代「南漂」到台南念書,開始衝浪,被墾丁黏住了,平時靠著攝影接案與帶領立槳(SUP)活動維生,一身古銅色皮膚、結實的大腿與臀肌、泡了太多海水以致於總是糾結的長髮。她經常喜孜孜地跟我說「今天浪的能量特別好」,不衝浪的我實在無法體會她的感受。
恆春半島上不少像她這樣氣質與膚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為半島夏日休閒風景的一部分。不過,在歡樂的氛圍中,很難不注意到恆春日常中的一些非常態特質。在路上,稍具腹地的公共場所,例如學校、公務機關、寺廟廣場,幾乎都有亮藍色的「核三緊急集結點」告示牌,上面有綠色的「ok」手勢;馬路地面噴上白色大大的「核子事故疏散路線」標示,在鄉村稀疏的車流中特別明顯。
後壁湖漁港旁的核三廠公告。(拍攝:王舜薇)
一天早晨八點半,我正在東門城旁的短居小屋裡吃早餐,恆春東邊的滿州方向傳來砲聲,規律地以每五分鐘一次,每次長度一分鐘的頻率,約莫持續了一個小時,中間還有戰機飛過上空的聲音。
跟N聊到,得知那是跟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核三廠共列「恆春三害」之一的三軍聯訓基地傳來的砲擊試射聲,整個恆春鎮都能聽得到,據說國中小學校老師,有時還會被吵到無法正常授課,「不過我們習慣了。」
作為一個短暫停留的灰色觀光客,我不習慣,並且對於恆春居民的「習以為常」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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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常態,才能夠耗費最小的能量生活下去;人們對於正常,有不正常的偏執。」
這是中國學者孫歌提出的「常態偏執」。孫歌觀察福島核災之後的東京,在經過短暫的緊急事態期、以及對背景輻射值的測量焦慮之後,竟然馬上恢復了既有的生活步驟,大大出乎她的預期。
她還引述沖繩學者仲里效用來描繪沖繩戰後生存處境的用詞「臨界狀態」。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後,美國接管沖繩,設置軍事基地,即使在一九七二年沖繩復歸日本後,仍持續運作。美軍駐軍多年來在沖繩的各種脫序行為,包括戰機墜毀民宅,對沖繩女性的性暴力、跟沖繩民眾的衝突等,都讓沖繩人對美軍始終充滿敵意;另一方面,圍繞軍事基地各種民生需求衍生的「基地經濟」,不可避免地成為沖繩民眾的維生來源,既厭惡又無可避免地依賴,沖繩人每天都在面臨這樣複雜、難以黑白二分的情緒。
讀著孫歌的文字,想起恆春,乃至比鄰核一、核二廠的金山。人與核能的關係或許接近臨界狀態:歸屬的不確定,始終在一種無以選擇的極限裡,隨時處於會改變的動態,身處其中的人,無法按常規邏輯去設定目標與出路,如同電廠水池中爆量的高階核廢料、選舉政治翻盤核能政策帶來的不穩定感——原子時代,與核共存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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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還沒亮的清晨,N開車載著我和她的兩隻大狗出門,來到後壁湖附近划SUP。下水點是當地人稱的大光沙灘,在核三廠的東側。
我們在沙灘上暖身一下,很快就日出了。水面上慢慢聚集了其他的觀光客和他們的教練,有人浮潛、有人跟我們一樣划SUP,享受太陽才剛剛開始露臉的難得清涼。核三廠內的三隻白色風機在晨曦中咻咻轉動。
我請N幫我跟身後的核三廠圓頂合照。
N訝異地說:「欸,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核電廠,第一次聽到有人特別要求要跟核電廠合照耶!」
我討厭嗎?也許作為一個灰色觀光客,我只是對於人類創造的科技與其所帶來的未知後果,持續保有好惡交織的好奇吧。
下山
從大山母山山頂下來,接近傍晚六點,火橘的夕陽點燃天空。我在登山口位置的山腰處停留了一下,這裡離海平面約100公尺,座落一片整潔的墓園,有台灣常見的龜甲墓、椅子墳等漢式墳墓,也有樹立十字的基督教式純白瓷磚墓地,風格相異的墓地看似散漫於山坡,實則井然有序。仔細看墓碑上的落款日期,許多都是近二十年立起的,代表歇息此處的多為新逝者。
爬上山頂沒看到電廠,卻意外在山腰發現這個遙望大海的墓園,在絕美的海景前回歸塵土,或許可以稱作一種後現代的「善終」?灰色觀光客繼續耽溺於偏見和歪讀:人的生命終有時,但人創造出的科技與其廢棄物,卻能活更久。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眼前的景象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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