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烏日漢(「在場」獎學金第二季三等獎得主)
封面 / 被擠到角落里等待接種的羊群(拍攝者:烏日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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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的六月份,位於內蒙古中部的錫林郭勒牧區發生了罕見的旱災。六七月份的盛夏,草場上只有一片枯黃,不見一丁點的綠。與此同時,某一株新冠變異病毒從附近的中蒙口岸所在地蔓延到了正在遭受旱災的牧區。
如果還能遊動畜牧的話,旱災可以通過走「敖特爾」來緩解。鄰近地區的牧民或許會請受災牧民轉場到他們的夏牧場上。牧民和畜群或許要走上很遠很遠的路,才能找到合適的“敖特爾”場。
然而,清零政策要求所有人駐足。甚至當地廣闊的草原居民也被轉移到了集中點進行隔離。旱災與疫情同時發生,令當地牧民度過了極度艱難的夏天。
面對疫病流行,「不動」和「圍封」似乎已經成了習以為常的策略。然而,牧民對此策略的習慣卻早已開始。切割牧場的網圍欄,使原來的「遊動畜牧」轉變為「遊草定牧」,使畜群和人的有序的、有計劃的、週期性的、固定路線的季節性流動,轉變為以草料的商品化和資源化為主的流動。氣候變化的背景裡,局部旱災頻繁發生的當下,「遊草」使牧民更加綁定於「定而不游」的現實。一些邏輯的荒謬之處是相通的,禁牧期被舍飼和圈養的畜群與某些不合理的「集中隔離」類似,反而令病菌與寄生蟲容易繁衍、滋生。
針對動物流行疫病(尤其是有人畜共患的疫病)所採取的檢疫防控流程與針對人類疾病的控疫措施是十分相似的。只一點不同,染病而無法救治的動物可以被「無害化處理」。
書寫在如今牧區所發生的獸醫實踐以及動物疫病的故事非常難。很多事件並沒有明確的因果邏輯。它們之間是相互作用的、塊莖的複雜關係。如何將這個關係呈現出來對我來說比想像得要難很多。
我的編輯顧玉玲老師在修改期間給我建議,讓我試著與讀者「溝通」。按照我的理解,「溝通」需要我把自己從瑣碎的細節和噴湧的探問中抽離開,需要從「敘述者」的世界出走,走到最初的位置,向對牧區知之甚少的讀者講述一個反直覺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有許多掉出來後沒有連在一起的「線」,但基本上是講述了一場牧區獸醫「治不了病」的實踐。滯留在「遊」與「動」之間尷尬境地裡的畜群生病後,醫術再高超的獸醫也無法醫治到其最根本的病灶,到最後只會形成獸醫實踐的「內卷化」。打破這一閉環,需要一個突破點,而這個突破點或許就源于牧民對「牧人」身份的認同、源于牧民與畜群之間仍然維持的「道義的流動」。
文章中,我儘量使用最平白、最實在,甚至是有些無聊而笨拙的語句來描述牧區生活。一方面,我文字能力有限,另一方面這是最貼近牧民狀況之真實性的路徑。牧民,至少我所熟知的蒙古牧民,並不像大眾媒體所呈現的那樣「能歌善舞」、「浪漫自由」、「原始散漫」、「善良純真」、「豪爽粗獷」。他們與所有為生計奔波的人無異:直面和應對不確定性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沒有大喜或大悲,沒有誇張或縮略。或許張承志的觀察更加準確,蒙古牧民是「含蓄、平淡而不露聲色的,有時會給來到草原上走馬觀花的客人留下冷漠的印象」,因為「熱烈的生活和熱烈的心理特徵都被自然環境和生活的循回不已改造得平淡。......在災害時節他們更天天咀嚼著草原的恐怖和無情。在這遼闊的世界裡長大成人,他們早已把那一絲外來人式的浪漫蒂克忘得乾乾淨淨。」(張承志,《牧人筆記》,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