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譚威(「在場」獎學金第二季二等獎得主)
封面 / 阿輝的第一本護照上密密麻麻蓋滿了西非各國的簽證戳(來源:由其家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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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在場」的非虛構寫作對我來說,是一次智識的「反叛」和逃離。「反叛」是因為我不滿,在田野之中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在學院知識生產中被壓扁、剪裁、抽離為數據、案例,變成宏大模型和抽象理論知識磨坊裡的原材料。在我看來,這些如風滾草般在野黃金世界顛沛流離的掘金者,他們豐富的生命的厚度和質地,有著「不可理論」的一面。
而在高高在上的「權力的眼睛」凝視下,在獵奇的眼光下,在意識形態的有色眼鏡下,這些草根淘金者是盲流、是刁民、是暴發戶、是新殖民帝國的僕人,這些敘事既充滿著失真的錯覺,又帶著權力的霸道和精英的傲慢。我記得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在第一季「在場」的評審詞中曾這樣寫道:「正是要從非常微小的事物、人與社區開始,我們才能擁有越過政治包裹一切的能力」。所以,在這次非虛構寫作中,我希望超越政治的裹腳布和理論的絆腳石,從南中國的小地方出發,從三個有著不同命運的小人物開始,去呈現各種形狀的人,去捕捉時代的「風」。
在我寫完這篇非虛構的故事的時候,我常常想為什麼這些「小人物」走進我的田野,成為寫作的主角,也許這與我童年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我在長江邊的一個小鎮出生長大,各種各樣的草根小人物構成了我童年的鮮活記憶,像住在我家隔壁的,在碼頭賣苦力的四川「棒棒」,他們經常將前一天剩飯、剩菜做成「湯飯」,爸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也會給我端一碗美味的「湯飯」。像在鄉村巡遊的馬戲團,美人和蟒蛇、馴獸師和病懨懨的老虎、耍猴者和潑猴,一個小小的帳篷裡好像藏著一個魔法奇幻的世界;還有「紅燈區」的性工作者,他們經常來我家的小店給家裡打長途電話,問爸媽錢有沒有收到,孩子考試考了多少分,家裡今年收成怎麼樣,老人病有沒有錢治……也許是童年這些沒有道德包袱的記憶,讓「小人物」和「小地方」不斷在我的記憶中浮現,構成了我的生命底色。
這篇故事主要寫了三個小人物,阿輝,老藍和覃老闆。我是從一張中非共和國的醫院的死亡證明單認識阿輝的,他被葬在通往礦區一條無名小路邊,沒有墓碑,也沒有名字。我非寫阿輝故事不可的衝動,在於為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亡靈寫一個平凡的「墓志銘」,從他的死亡回頭,去寫阿輝顛沛流離的淘金生活史,去寫他的愛人和孩子眼裡的他,去寫阿輝從小生活的地方和遠行的地方。這些活生生的記憶,就像他的愛人、親人和孩子為他立了一座刻滿字的、隱形的墓碑。阿輝的故事,也是我書寫流動的反敘事(counter-narrative)的一種嘗試,我想去抵抗一種成功者的驕傲敘事,去展現LaurenBerlant 所說的困局(impasse),即「你所想要的那樣東西,你的慾望對象本身在結構上必然將使你更加痛苦。你對此的追求不會滋養你的生命,反而會阻礙你的生命」。第二章節,與其說是我在寫老藍的故事,不如說是老藍在自己在書寫自己的故事。在這次激進的寫作實驗中,老藍不再是我筆下的「人物」,他成為在場者,成為自己故事的書寫者和創作者,他的故事即他的生活和命運本身。而我成為歐洲中世紀的繕寫士和畫工,在手抄本記錄下老藍日記裡那些充滿生命力的故事,像一個雲遊四方吟遊詩人和說書人去講老藍在「黃金海岸」的淘金故事。第三章節回到這些草根跨國掘金者的故鄉,以金老闆老覃為故事的「金線」,在結構上有意以對照和並置方式來呈現更生動、有趣的故事層次和顆粒,像老覃的別墅和燒給祖先的紙扎豪宅,覃家在非洲工地上挖掘出的砂金和燒給祖先的紙金磚,人世間的地產熱和祖墳的地產熱等等。房子則是故事的「眼睛」,透過不同房子的「形狀」,去看房子主人在淘金熱中顛沛流離的命運軌跡。
這次寫作既是困苦的,因為需要高度的自律、沉浸、反復的否定和不斷的修改,這常常讓我感到焦慮和疲憊不堪。但也是甘甜的,因為有楊櫻老師這樣鋒利和準確的「編輯之眼」,在我一團亂麻的文章中找出破綻、主線和邏輯,並將簡潔作為一種寫作的美德。還有「在場」這個創作者的共同體,既有專業上互相激發,又有對寫作者充滿共情的理解,當然「在場」在獎金上的慷慨和對寫作者的「相信」,也讓我們可以更從容不迫地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最後還要謝謝心安、映昕兩位在場的志願者,對我這樣重度拖延癥者的幫助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