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村民們齊心協力把賣的豬拉到藍叔的車上 拍攝者:藍叔
作者:譚威,「在場」獎學金第二季二等獎得主
編輯:楊櫻,《小鳥文學》主編
首發媒體:端傳媒
【端傳媒編按】《黃金海岸:中非跨國掘金者的暗流》是三個顛沛流離在非洲的中國掘金者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財富夢想的編織與幻滅,支配著平凡生命的悲歡離合。本文分為三章,這是第二、三章:「非漂」藍叔,一位默默無聞的中國淘金者,在礦地的小木屋裏寫下了他的採礦生活,以及與形形色色的非洲居民相遇;老覃——一位從喀麥隆回國的淘金者,一位被非洲黃金改寫命運的商人,與故鄉重新相遇......
加納·阿桑克蘭瓜:藍叔 5°37'19.7"N 2°34'51.8"W
「庶民可以說話嗎?」——加亞特里· 斯皮瓦克,1983
藍叔是數萬名上林籍的跨國淘金者中的默默無聞的一員,他既不是當地人口口相傳的暴富者,也不曾有過神話般、傳奇式的私人淘金史。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普通的跨國淘金者,在熱帶雨林喧囂的工地上,在無聊寂寞的時候,寫下了他在流水賬式採礦生活、在異國他鄉的市井日常、與當地酋長、村子里的地主、黑人工人、小販、孩童和村民等形形色色的人相遇的故事,還有他的氣憤、糾結和抱怨。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記錄,是一個個草根的上林淘金者在非洲大陸討生活的縮影,是淘金熱潮下淘金者顛沛流離的命運寫照。
當藍叔在工地的帳篷下,礦地的小木屋裡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從未想過它會發表,它會被更多的人看見,我想起了印度學者斯皮瓦克的一篇經典之作「庶民可以說話嗎?」,藍叔作為一個草根和底層的書寫者,用他這只筆、這雙行走腳和好奇的眼睛告訴我們「能!」。在這一章中,我選取了多年「非漂」的藍叔重返「黃金海岸」加納後所寫下一百天的日記,以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日記被命名的方式,將它趣稱為《一本非嚴格意義上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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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藍叔重返加納,又一次開啓了他的跨國淘金之旅。他的老闆老吳帶著他們來到加納西南部的阿桑克蘭瓜(Asankrangwa),這裡是加納砂金分布的重要地帶。他們在當地租了一個房子,落腳不久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探礦地、找礦地。
來到加納的第28天,藍叔和工友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探礦之旅:
「今天約上了黑人地主小弟。他是我 2012 年認識的黑人監工阿咩特,相隔多年後見面彼此格外親切。今天他帶我們去勘探礦地。兩小時的車程,大半是山路,汽車在半路上出了故障,我們只好徒步走到達目的地,半天走了三萬多步。荒山雜草叢生,不小心還踩到了刺。車在山裡發生故障,當地人修不了,要通知庫馬西的豐田4S店的師傅來修,今晚車就丟在山裡了,不放心到村子裡請村民來看守。這個村民家裡養了一大堆孩子,水盆里還放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黑得可愛。我開玩笑問小孩媽媽能不能送給我養,可以的話我帶回中國。兩公婆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萬事開頭難,第一天的勘探之旅並不順利,第二天一早藍叔和工友一早就驅車出發到山裡,繼續探礦:
「昨晚下了一場暴雨,幾乎襲擊了整個阿桑克蘭瓜。路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我們叫上兩個村民帶路去看礦地,留下從庫馬西過來的4S店的師傅一個人修車。先走水路,經過一片原始森林的水溝路,再橫渡一條大河,走進到處參天古樹的林地,黑人村民一路熱情講解。大約走了半個小時的叢林終於到達目的地。那裡有成片的可可樹、香蕉樹,在黑人村民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大吶吶礦地的負責人。經過溝通我們大致瞭解了地塊的產權歸屬情況。但是我們還無法與大吶吶取得聯繫。中國人找礦地基本沒有什麼一帆風順的,黑人辦事效率低,做事都是拖拖拉拉,明天又明天。回來的時候車也修好了。希望今天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藍叔筆記中的「大吶吶」,指的是加納當地的酋長,他們不僅掌握著大量的農村土地,還常常是當地的政治權威和宗教權威。
在奉行「時間就是金錢」信條的藍叔看來,他遇到這些黑人「不守時」、「低效率」、還經常「拖拖拉拉」,這樣的時間觀念讓他抓狂生氣,但又無能為力,只能乾著急。經常被當地人放鴿子的他,只能在日記中一吐心中的不快:
「今天是來加納的第三十天,多雲炎熱。這邊黃道吉日已經不管用啦!出門不利啊。大老遠的去找老黑辦事居然一個也找不到,明明說好的約定時間竟然被放鴿子,電話也不接,老黑真的一點誠信都沒有啊!」。
探礦之路充滿曲折,前幾次藍叔他們都無功而返,但樂觀的藍叔覺得好事多磨。探礦回來,晚上藍叔和工人們聚在一塊喝酒,晚上「喝酒像打仗一樣,不醉不歸」。喝高的藍叔本來打算第二天睡睡懶覺,可一大早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一個人黑人地主上門說他在塔諾河沿岸有一片好礦地,要領著藍叔和工友們去看看。說起塔諾河,藍叔還清楚地記得2011年上林人來加納淘金最火熱的時候,這條河沿岸到處都是上林人的機組,挖掘機、砂泵、振動篩和溜槽轟鳴作業的聲音響徹河岸。他也記得2012年加納大規模清理小金礦的行動中,塔諾河沿岸到處都是被燒毀的挖掘機和被夷為平地的上林人的礦區。
「黑人地主今天介紹了一塊地,在靠近塔諾河畔的原始森林。進礦地的小路邊長滿了雜草灌木,路面坑坑窪窪,路很爛很窄。這樣的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塔諾河,旱路走完又走水路。我們租用黑人的一艘小木船往下游看地。水流湍急。黑人一前一後配合撐船,到湍急之處有時還把不住失去平衡,還好只是有驚無險。河的兩邊有很多當地黑人搭上小設備在河裡淘金,不過今天他們都沒有開工,因為今天是他們這邊的禱告日。岸上已經被當地人挖很多淘金留下的深坑,密密麻麻,走路稍微不小心會掉下深井。地主一路給我們介紹地表特徵,河水分流和水文,並給出一些建議。其實這是黑人在吹牛逼,他的地塊他肯定說好,最主要還靠我們自己的分析能力,他的話基本都當耳邊風,他說什麼點頭就是。經過一個小時的水上漂,我們走完了所要看的礦地,今天所看到的感覺還算有點驚喜。不過想拿下那塊地皮,還要費很多的手續。也有很多人在打主意,最後鹿死誰手還很難說。為了找個好的礦地,我們必須要有耐心」。
有的地主看到像藍叔一樣探礦的外國人,就像看到搖錢樹一樣。時間久了,藍叔也慢慢摸清了他們的套路和把戲,知道了他們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每天都要與形形色色的黑人打交道。沒完沒了,有的黑人地主為了把土地賣給我們賺錢,絞盡腦汁哄著我們去看礦地,說他的礦地如何如何的好,產量如何的高,成本如何的低。其實他們每天都帶很多人去看,看成了他們也跟著賣地賺大錢了,看不上的,中國人也會給他們小費,對他們來說怎麼都來錢」。
上林醫生在當地開的馬啦痢診所。攝影:藍叔
藍叔所在的礦區地處熱帶,被蚊蟲叮咬了,很容易感染瘧疾,也就是上林礦工常說的「挨了馬拉痢(Malaria)」,來到加納的第三十六天,藍叔又中了招。
「昨晚關空調睡覺,大半夜被蚊子叮了。早上起床感覺暈乎乎的,全身涼透,也沒有食慾。剛開始還好,到了中午我感覺渾身乏力,喝了很多水也不見出汗和尿尿。看來我中獎啦,可能得了馬拉痢(Malaria)。 叫上同事開車送我到華人診所檢查,結果確診是馬拉痢。得了這種病很難受的,有的症狀上吐下瀉,皮膚捏哪哪裡疼,頭暈、沒汗、沒有食慾、高燒、忽冷忽熱等等。這回我又要在診所里呆上幾天啦。醫生給我上點滴,加了很多藥。約半個小時後我開始出汗了,感覺也沒剛來的那麼難受。多希望Malaria 趕快go go, Money大把大把的come come 」。
藍叔每天都抱著希望去探礦,卻失望而歸。他有點無奈,也有點著急。一天找不到合適的礦地,就一天開不了工,他就拿不到開工後的高工資和挖金的高提成。
「第39天,晴。今天又有約看地,走進叢林里,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遮擋了陽光,樹底下很潮濕卻不乏悶熱。因為是熱帶雨林,樹底下長年長著鬱鬱蔥蔥灌木,身處叢林深處很容易迷路。請來的黑人工人在前面用馬刀開路,我們緊隨其後。每次進山回來個個都累得夠嗆,總以為有參天大樹的原始森林里不會有人來淘金。其實很久以前,英國人就曾經殖民統治了這裡,很多礦產資源已經被他們開採了,像今天這塊地就曾經被英國佬用採金船開採過。他們開採過的地方基本不值得我們再進行二次開採。走了半天,撲了個空,心裡真不是滋味」。
這些天藍叔和工友在地主和村民的帶領下,天天往山林、河岸和村子裡跑,四處找礦,卻一無所獲。藍叔剛找礦地時的熱情和鬥志正消失殆盡,疲憊不堪的他有點洩氣。
「最近每天從早到晚都做著重復的事情:看礦地,探礦地,找黑人。整天穿梭在叢林里,穿梭在異國他鄉大街小巷,好累好累,好難好難!」
在河流沿岸用簡易淘金船采金的當地淘金者。攝影:藍叔
終於在經過42天的漫長尋覓和等待後,藍叔和工友們在距離庫馬西有六小時車程,加納西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小鎮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礦地。薩姆雷博伊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也是採金的重鎮和砂金分佈的重要地帶。新找的礦地地處原始森林深處,進礦區的路頗費周折:
「汽車順著黑人拉木頭開的小沙路駛進一片原始森林。開了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來到路的盡頭,一路都是無人區,那裡參天古樹林立,很多古樹十來人都抱不住,也有獨樹成林的。這塊地靠近河畔的地方都被英國採金船開發完了,而河畔往林子方向的很多地方也被黑人打井淘金的痕跡。之所以很多人都想開發它,是因為有黑人用土方法淘金挖了很多很多個井眼。每個井眼的深度都有七八米,很多黑人正在用小型採金船在河裡採金作業,簡單的設備需要很多人如協同工作。每個簡單的浮船上安裝一兩台中國製造的單缸柴油機。每天他們也能抽上很多沙子,這種設備低成本高效率,轉移也方便。我們在林子里採集了兩桶沙子帶回去研究」。
經過一個月的拉鋸戰,礦地的談判終於有了實質的進展。藍叔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拿下礦地這一天,藍叔掩飾不住的興奮和開心:
「昨晚收到地主馬仔的通知,村民已經同意按市價徵地!懸著的心如釋重負。一大早吃完早餐,我們一行五人開車前往薩姆雷博伊。。到了村口,村民已經等候多時。見到我們,他們臉上露出了笑容,有點迫不期待,就怕我們不徵他們土地的感覺。一番客套寒暄後直入主題,在熱情村民的帶領下丈量土地,半個小時拿下了四點多英畝土地。在村民對測量面積沒有異議後,雙方達成先交錢後施工的口頭協議。河邊機器轟鳴,數台黑人採金船在河裡不停地作業。不出數日,這些淘金者將搬離附近河床,剩下的土地資源將全部由我們開採。四點多英畝全是可可樹,可可果經過加工後就成了巧克力。等我們走出可可林,村民正在準備晚餐。丈夫拿木頭打木薯,妻子用手不停地翻木薯泥,女兒坐在傍邊看,有說有笑」。
上林淘金者和僱的當地工人在一起維修和保養機器。攝影:藍叔
趁著進場開工前,藍叔和工人門認真地保養和整修機器,不想等到時開工時「掉鍊子」。修機器這天酷暑難耐,工人們光著膀子,大汗淋灕。晚上又停電,熱得藍叔睡不著覺。
「第四十七天,燚熱。再過幾天就要開工了,該修的機器必須在這幾天內處理好,缺的零件和必需品需要趕緊備齊。下午,大伙齊心協力把兩台沙機和一台發電機保養好了,炎炎烈日,每個人人都汗流浹背。幸好在下雨前提前完工,可準備吃晚飯時又停電了」。
保養好機器,藍叔一邊馬不停蹄安排司機托運挖掘機,一邊去找礦區附近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滿懷信心的藍叔一大早卻撲了個空,又被村民放了鴿子:
「昨晚開始托運的挖掘機,清早已經順利送達工地了。我們想找地主的馬仔去跟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等了很久卻不見他人來。打電話信號又不好,斷斷續續。找黑人辦事經常被放鴿子,有時候氣到想打架。本來約好的,突然就變卦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真是太氣人啦。後來聽村民說今天是週三,是當地人的禱告日,家裡當家作主的成年人都去教堂了,即使地主馬仔來了也不能動土」。
藍叔發現,當地很多民眾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即使村子裡很貧困的人,也很虔誠地相信「主」、相信「神」,藍叔覺得他們有點「迷信」。
「我和老闆今天去一個靠近塔諾河畔的村莊買蝦,全村也就十來戶人家,破破爛爛房子在叢林里顯得格外的蕭條冷清。賣蝦的那戶人家的房子墻壁上貼了兩張手工畫的聖母像,想不到吧,黑人還是很迷信的,他們相信貼了聖母像就可以保佑平安了」。
懸掛著手繪聖母像的當地村民家。攝影:藍叔
碰到禱告日和宗教節日,也就是上林淘金者常常說的「達佈鐵」,工地就不得開機動土,必須停工,以免褻瀆神聖。在這裡待久了,藍叔慢慢熟悉了當地人稀松平常的宗教生活。
「今天是週六,是恩奇(Enchi)大禱告日。我們的工地跟薩姆雷博伊(Samreboi)只有一河之隔,屬於恩奇的邊遠地帶。彎彎曲曲的塔諾河從兩地之間分隔開來。兩地居民的禱告日不是同一天進行,當地宗教信仰為基督教、拜物教、伊斯蘭教三種。每到教會日各個教會人員都穿著乾淨的衣服集中到教堂集會,誦經傳教。每到宗教集會日,很多商店,菜市都停止營業。所有工地必須停止大動水土,我們的工地也不例外」。
藍叔終於在到加納的第五十一天迎來了進場的日子,儘管天空下著陣雨,但大伙都幹勁十足,工地熱火朝天,大家心裡盼望著早日清場完後順利開工:
「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今天。進場的第一天大家都非常高興,機器的轟鳴聲打破了這片寧靜的小村莊。很多村民都過來看熱鬧。勾機進場基本都是黑人工仔做事,挖掘機挖出很多木薯,村民種的木薯好幾年才收成,有的木薯一個有十多斤。挖機開過茂密的林地,偶爾也會挖到野味。這不今天就撿到了一隻山龜,幸好它沒被挖掘機壓到」。
這些天藍叔帶著工人一直在清理工地,黑人農戶們則趕在挖掘機清理前,把地裡的可可果搶收回來。可可樹上結了很多果實,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金黃。種可可的村民有點失落,他們告訴藍叔「今年可可很豐收,但你們把你都徵完了,以後就沒有那麼多的可可啦」。等農戶收完可可,黑人開挖掘機清場,把地裡的可可樹和雜樹一一鏟淨推平。
清場平整完土地後,便要開始搭工棚,開工後工人平常吃住都要在工棚裡。藍叔看到林地裡就有許多粗壯的紅木,就找來村裡一個年木工師傅,就地取材,作為搭工棚的材料。這些天,太陽毒辣,像火一樣灼熱,樹木都清理完的工地像個蒸籠和烤箱,工人們的汗不住地往下掉。中午頂著炎炎烈日,藍叔還在和黑人工人一起搭著工棚:
「這些房子有的是建給黑人工仔住的,有的是我們的宿舍和工作場地。搭了半天才搭了個半成品,累的氣喘吁吁。工地住宿房子沒建成,我們只好每天都往返阿桑克蘭瓜和薩姆雷博伊」。
趕在清場前收可可的鄰村婦女和孩童。攝影:藍叔
挖掘機已經進場,藍叔載著十幾個空油桶開車去離工地最近的加油站去拉柴油。「正想加十幾桶柴油,後面突然竄出一輛三輪車,車上跳下一個黑人小伙子對我們說:中國人你們快走吧!有一車的兵痞到警察局門口了。這一嚷嚷被嚇得不輕,出門不利?打個電話跟老闆證實一下,吳總說是我們工地上請的保鏢,虛驚一場啊!」。加完油,藍叔開車拉著十幾桶柴油回工地,讓黑人工人給機器注滿油,例行開工前的保養。開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藍叔心裡滿是期待。
開工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雖然天下著磅礡大雨,藍叔和工友們的心情卻還是分外的好,哼著小曲開著車出發去工地:
「昨晚下了兩個多小時的大雨地面早已濕透。出門路邊有一汪汪的積水。車開到半路,路邊的交警示意我們把車靠邊停接受檢查,車緩緩停下,打開車窗向車外的警察塞了10元塞幣。他不再為難我們,揮揮手叫我們快走。遇到警察我們已經習慣了給小費,很多執勤警察都喜歡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為了趕時間,出手比較大方。潮濕的路面少了飛揚的塵土,一路上空氣清新多了」。
可在這裡淘金就像這兒說變就變的天氣一樣,藍叔一行人剛到村口,就碰到了麻煩事。兩個農戶因徵地款引發糾紛,一個租借別人土地的黑人農戶,沒有等到原來的地主回來,就自作主張把地賣給了藍叔他們,卷款潛逃。原來的地主氣勢洶洶地跑到工地索要征地款,討要不成就報警叫來了警察,這讓藍叔他們鬱悶的很。
「黑人內部糾紛矛盾跟我們有啥關係,我們這是躺槍啊。兩位同事被帶上警車,同時被帶走的還有地主馬仔、原來的地主。警察一路奔襲,將捲款潛逃的農戶緝拿到恩奇的警局。下午五點多,地主馬仔通知我們老闆要帶5000塞地去撈人出來。傍晚,我和老闆驅車前往警局,給錢讓地主馬仔代繳,可說好的馬上放人,警局里的人磨磨蹭蹭到七點四十分才把人放出來。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禍不單行,工地剛開工沒幾天,礦區就傳來了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加納政府準備對河道和森林地帶的小規模、非法黃金開採展開強制清理行動。
「一路上開車提心弔膽,生怕在路上撞上軍隊的人。回到縣城,看見路邊停滿了從工地拉回來的挖掘機和淘金設備。看來這場整治風暴非同尋常,投資者注入大量的資金購買設備,誰都不想在這個風頭上頂風作業,否則將損失慘重。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加納的淘金之路真是難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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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納的法律規定,25英畝以上的金礦為大礦,可由國外公司開採。25英畝以下的為小礦,只能由加納本地人開採。在加納包括黃金在內的自然資源歸國家所有,但出產各類自然資源的土地歸當地的酋長和地主所有。也就是說,擁有土地的人並不擁有土地之下的資源。為了調節和平衡這種矛盾,並照顧地方的生計、工作機會和傳統,允許加納手工小規模採礦(ASM)的政策應運而生。加納政府在2006年3月制訂了第703號法令,其中第83(a)款規定,小規模採礦許可證不得頒發給加納公民外的任何人,也不得雇用外籍勞工。但考慮到手工小規模採礦在資金和技術方面的困難,這個法令允許外國人為小金礦提供咨詢、資金和機械,但不准直接開採。
但這個法令充滿著各種漏洞、又缺乏清晰的法律解釋與統一的執行力,因此在當地小金礦的開採中,催生了一種游走在中間灰色地帶的合作方式:掌握技術和設備的上林人需要金礦,握有土地的酋長(Nana)希望土地變現和快速升值,互有所求的雙方一拍即合。這種採金方式在加納被稱之為galamsey,在加納當地頗受爭議,常常被當地的媒體、在野反對黨和青年學生視為是污染當地環境、破壞生態和農民生計的罪魁禍首。2012年和2017年加納政府發動了兩次全國性的清理外國人小規模採金的行動,將近數萬名的上林淘金者及其上千條採金生產線首當其衝,遭受重創,損失慘重。第三次來到加納淘金的藍叔,就是之前兩次清理風暴中的親歷者,噩夢般的記憶仍不時在他記憶裡浮現。所以清理風暴的風聲一傳來,藍叔就揪心起來。
在清理行動中被燒毀的挖掘機。圖:受訪者提供
沒有工做,就沒有工錢拿。藍叔和工友們急,老闆老吳也急。他的鈎機每月的按揭款、借的高利貸,都等著他工地順利開工出金後去償還。雖然局勢不明朗,但很多工地卻蠢蠢欲動。藍叔決定冒著雨去探一探風聲。一到工地,他的心就涼了半截:
「黑人工人走的走,留下的也沒心情做事。工地只剩下黑人父子倆,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工棚還沒搭好,剩下一台孤零零的挖掘機暴曬在太陽下。昨晚下了一場暴雨,整個工地遍地泥濘,我和幾個工人一起合力把剩下的工棚材料搭好。本來想啓動挖掘機保養的,無奈電瓶虧電太多無法啓動」。
儘管藍叔和工友們都希望這次清理行動雷聲大雨點小,但事與願違,整治力度遠遠超預期。加納總統阿庫福·阿多授權加納武裝部隊部署200多名士兵,抓捕非法采金者(galamsey)。挖掘機被沒收、被燒毀的照片和視頻在上林淘金者的聊天群組瘋傳,這場愈釀已久的風暴正快速逼近藍叔所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礦區。
「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投資者為了安全起見,都把工地的機器拉回來了。出門上街隨處可見被拉回來的挖掘機和其它設備。集中停放的挖掘機一排排,就像漁船躲避颱風的港灣」。
吳老闆讓藍叔叫人趕緊把工地最值錢的挖掘機拖回城裡。清理風暴潮下,當地拖挖掘機的大車也坐地起價:
「今晚板車出車的價錢已經從原來的四千塞地漲到五六千塞地了,吃過晚飯我們前往工地去拉機器回來。一路上很多板車拉著一台台機器從身邊飛馳而過,這場景就像是在逃難一樣。回來路上遇到兩處路障,當地村民設卡,專門等待中國人的貨車,借此收一筆高昂的過路費。下午四點多,我們才把設備運回住處。為了防止晚上有當地小偷趁夜間來偷油,我們把挖掘機里的柴油全部抽出來放進油桶里」。
淘金者租的院子里擠滿了從工地撤回來的挖機,周邊的華人住處也擺滿了各種淘金設備。剛到加納,就遭遇無限期停工的藍叔心裡既氣憤,又無助:
「從工地上一起撤回來的黑人工人大清早就來到院子,等待辦理結賬手續,他們陸陸續續都返鄉了。對於本次整治行動,黑人工人也很無奈,沒了中國人的工地,他們即將失業或者被放長假。經濟來源突然斷掉,讓他們也壓力重重,很多黑人都希望能盡快返工。對於這次整治行動,不止是黑人工人表達不滿,還有警察,移民局,礦地地主,礦地種植承包者、加油站也不支持,因為整治行動直接影響他們的經濟收入。但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的投資者。有的投入了所有的積蓄,有的貸款,有的集資。萬一以後被中止勞作,投資者們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有的將負債累累。就像2013年的那場整治運動,讓很多人傾家蕩產,有的至今還不敢回家,更有甚者客死他鄉,這是一條用汗水、血水鋪成的淘金之路,希望這次運動早早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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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風暴潮下,華人街的人流量大減,生意變的冷冷清清。整天窩在出租屋的藍叔和工友們只能一直幹等, 停工的生活百無聊賴:
「天天無所事事,無聊到發癲。整天就吃吃喝喝,廚房從早到晚沒停過火。一幫人閒著打牌消磨時間。喝酒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無聊的時候,藍叔喜歡到當地的集市、華人街閒逛,即使什麼也不買,他喜歡市井日常的熱鬧和喧囂。阿桑克蘭瓜當地最大集市,七天逢街,每週二的街市。藍叔常常拖著那雙礦工們最喜歡穿的黃色膠拖鞋,來這裡逛街。
阿桑克蘭瓜的最大集市的街邊一角。攝影:藍叔
「從家裡走到街上有一公里左右,想把身上的白皮膚曬成黝黑的皮膚,這樣就可以融入黑人圈,免得一個人在黑人堆里顯得格格不入。路上熙熙攘攘,有很多黑人頭頂貨物徒步往集市趕,印度產的半封閉摩托三輪車,一輛接著一輛忙著拉客,讓本來就很窄的公路顯得更加的擁擠。集市街頭巷尾早已擺滿了貨物,各種水果蔬菜土特產擺得滿滿當當,每個賣點都各自為營,誰先到誰先佔地。一陣風吹來,垃圾和灰塵漫天飛揚,蒼蠅變色龍到處都是。腐肉味、臭汗味,腐酸味瀰漫在空氣中。地上擺滿了一筐筐的紅辣椒,青椒,西紅柿,黃色的小茄子,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蔬菜果子,就像是潑了顏色的菜市場」。
這個集市集市分為兩個市場,一個市場是有固定商鋪的地方,除了周日不營業,平時都正常營業:
「市場路口的兩邊街道的紅色泥土路面商,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商品,辣椒是一桶一桶的算,蔥花一把一把的算,黑人小販很少用到計量器。為了省得多還少補的麻煩,他們都願把商品整個整數賣,免得算數不對之憂。日常用品繁多,應有盡有,其中不少是中國製造的小商品。青菜攤沒有多少家,因為青菜比較貴,很多平民老百姓都消費不起」。
另一個是臨時的自貿市場,沒有固定的貨攤:
「他們就坐在露天的地上,在泥土路的前面後面都擺滿了各種商品:香蕉、熏魚、熏乾羊肉、牛油果、辣椒何老鼠肉等等。到處是叫賣的吆喝聲。街道入口的牆角下坐著一位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酣睡著。她為了不讓別人佔領她的流動攤位,寧可這樣暴曬著也不敢移走半步,她前面的芋頭已經被曬乾,沒賣出去多少芋頭」。
中國人在當地小販眼裡是「boss」,是土豪,是大方、捨得而又爽快的買家。
「看到我們來光顧,攤主們這邊熱情喊「Chinese, Chinese」,「boss,boss」,中國人在他們的眼裡是土豪的象徵。中國人買東西很大方,成交快,很多商販都很喜歡我們。在國內不會有人說我們是土豪,但在加納很多當地人把我們當做老闆。因為我們出門都開豪車,喝的是高級的礦泉水,徵塊地都十幾二十萬。那些在街上穿金戴銀的黑人,看上去豪氣十足,其實他們帶的都是地攤假貨,只是裝土豪而已」。
離這個集市不遠有一條華人街。藍叔2011年剛來這的時候,還沒有中國人開的商店,華人也很少,「那時候上街想買一碗粉都沒有,每次出差都是餓著肚子回去」。隨著來這的上林淘金者越來越多,很多中國人瞄准了這個商機,紛紛來這裡做生意,慢慢地形成了一條熱鬧非凡的「華人街」,華人街上一應俱全,有診所、超市、肉攤、菜市、粉店、賓館、KTV、麻將館和賭場等等。藍叔經常去華人街採購生活物資,同樣的商品,價格要比國內高幾倍。
「附近有很多黑人在搭建房子,沿街的都是中國人出錢搭建的。鋪面供不應求,為瞭解決房源鋪面緊缺問題,中國人出錢幫黑人建房,建成之後由中國人租住或者做門面,建房子用的錢用來抵扣租金」。華人的商店雇了很多人來做事,像服務員、導購員、保姆、搬運工等等。每到周日,當地人開的商店罷市歇業休息,但華人街的商店一年365天,永遠都是敞開著大門,人來人往」。
非洲的清水貴如油,在這裡生活,最讓藍叔頭疼的是用水問題:
「前幾天我們去拉水的唯一座木板橋崩塌了。這幾天都沒有乾淨的水使用,飲用水要去黑人水廠買塑料包裝袋裝的水煮飯。洗澡洗衣服要用房前那口老井的水。下午下了一場大雨,井水被地面的雨水參透,井水越發地渾濁。打出來的水比我們黃河裡的水還要黃,白衣服下水變黃衣,用井里的水洗澡還有一種腐味並伴隨著陣陣的惡心感,這種缺水的日子還要繼續煎熬,要等黑人把橋修好沒有一個月也有半個月了。地下水已經嚴重污染,井里的水已經不能飲用,都說非洲清水貴如油,一點也不假啦」。
在井邊等待打水的年輕女人。攝影:藍叔
每天藍叔都在為去拉水、買水傷腦筋,他很懷念在家裡擰開水龍頭乾淨的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的生活:
「最近大雨頻繁,引發的井水污染越來越嚴峻。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乾淨水源了。在得知堂弟哪裡打了深水井,有乾淨的飲用水後。我趕緊問他能不能過來打水,他一口答應。我立馬在車上裝上十幾個水桶去他們那裡打水。他們的租房在一個山頂上,是一套四面高牆圍著的別墅,三家中國人一起合租,養了很多狗看家護院。圍牆上布滿了鐵絲網,乍一看就像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重地。打水碰到了我老家的鄰居,太有緣了吧,在半個地球外還相遇。井口幾個黑人正在裝水,看見我們的裝水車來就讓開了,這畢竟是我們挖的水井。飲用水在當地貧缺,不是沒有地下水源,而是沒錢打井。乾淨又方便的飲用水,對當地普通人來說是一種奢求……牆角處溜出一個小個黑人婦女,看見我們她第一句話打招呼:你好,你好!再跟她小聊一下,她居然會講我們上林人的本地方言:故切滅蒙……笑死人啦。我們裝水裝到一半,附近的村民陸陸續續趕來裝水,每個人都帶上兩三個水盆,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很多婦女背著小孩,後面跟著幾個小孩。他們等裝滿水後,大人小孩頭頂著滿滿一盆水回家,不得不佩服黑人的鐵頭功,真厲害」。
礦工做的都是下力氣的重體力活,頓頓要有肉。華人街的肉鋪價格太高,所以藍叔經常去村子里買魚買肉回來,比在華人街上買肉要實惠划算得多。
村民們齊心協力把賣的豬拉到藍叔的車上。攝影:藍叔
「黑人家庭養一頭豬不容易,都是拿木薯、野菜和樹葉餵,從豬仔養到出欄要一兩年。聽說有中國人來買豬,村裡的小孩都跑來看熱鬧。這頭養了一年多的豬從來沒有走出過豬圈,當主人要拆欄放它出來它都不敢出來,費了好多功夫連哄帶騙才弄出來。主人對豬有感情,從頭到尾都溫柔對待。請豬上車特別費力,人手不夠,主人又找了兩個幫手,小孩們也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有抓豬耳朵的,有抬腿的,有拱肚皮,有的抓豬尾巴的。養了那麼久的豬終於出欄了。主人開心地數著錢。是啊,養了那麼久,今天終於有回報了。我們給他的二千塞地,他拽在手裡猛數了三遍,生怕少了一兩張。賣了一頭豬,相當於給家裡增加了一筆大收入了」。
中國廣西·上林:老覃 23°20'16.6"N 108°38'02.8"E
「你看縣城的樓盤蓋的這麼多,就像一個個泡沫,但是誰也不能讓它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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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剛從喀麥隆回國的覃老闆站在他正在精裝修的別墅樓頂上,樓盤廣場中央的雕像清晰可見,六頭雄壯的非洲象守護在一個金盃拱起來的藍色地球上。非洲象、金盃和藍色地球像是一個富有意象的「野黃金」世界的濃縮,我想起在縣黃金協會看到那副寫著「有黃金的地方,就有上林人」的世界地圖,象徵上林人淘金足跡的小紅旗密密麻麻遍布於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東南亞、中亞和拉丁美洲的土地上。而雕像周圍一幢幢歐式風格的樓盤和別墅,則是這些草根跨國淘金者「本事」、「能力」和「男子氣概」的物質化身。他們用在「野黃金」世界流動所創造的財富,在家鄉置換這一套套的不動產。
縣黃金協會大廳掛著一副標註了上林淘金者足跡的世界地圖。攝影:譚威
老覃從手機相冊裡翻出一張「覃總別墅設計圖」,告訴我這就是裝修好後的效果圖。這張設計圖紙上的家彷彿就是一張混搭了巴洛克、北歐極簡和現代美式風格的拼貼畫,組合而成了老覃心目中理想的「歐式」風格的家。他說這棟豪宅裡的每一塊瓷磚、每一種建材都是他千挑萬選的,他開始向我細數每一個建築材料的「出身」:馬可波羅瓷磚、科勒衛浴、蒙娜麗莎地板、聖保羅門窗、世紀豪門集成地牆、蒙太奇藝術塗料、歐派衣櫃……這一串串歐洲名字的品牌疊在一起,彷彿歐洲就在腳下,歐洲就在眼前。
他轉過身,指著後院外種滿速生桉的山丘說道:「看風水的道公說沿著這條山脊下來,『財脈』直通我家。對於我們挖金子的人,祖墳和家的風水最重要,風水好,才有『金命』。」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見老覃的場景。那是在清明時節,細雨綿綿,我參加他們家族的祭祖。
清代咸豐年間的覃氏祖先的墓,安葬在一片鳥鳴山幽的山林深處。祖墳用水泥和玉白色的瓷磚重砌,後人許久未來,祖墳爬滿了野草和青苔。從祖墳往遠處望去,整座縣城都盡收眼底,新建的樓盤、天地樓和家宅像一節一節快速生長的竹筍。瘦高個的老覃扛著兩棟燒給祖先的紙扎豪宅上山,他恭恭敬敬地把紙扎擺放在祖墳正中央。
老覃別墅的裝修設計圖。圖:老覃提供
這兩棟金碧輝煌的的豪宅極盡奢華:獨門獨戶的寬敞庭院,各種建築風格奇妙地混搭在一起:羅馬式的大拱門和圓頂、羅馬柱構造的陽台、哥特式的華麗浮雕、巴洛克式的紋飾、飛向西天極樂世界的龍圖騰和中式鏤空的福臨門,貴氣撲面而來。一層的車庫裏,停放著兩輛奔馳豪車,不知道在祖靈的世界駕駛有沒有限速和安全駕駛。豪宅裡還有身著港警制服的保安日夜守護著家,大管家和僕人悉心照料著先人飲食和起居。隨豪宅一起餽贈給祖先的,還有紙扎的按摩椅、冰箱、微波爐、消毒櫃這些新式的家用電器、祖先穿的「四季潮牌服飾」和供先人數字衝浪的iPhone手機和筆記本電腦。最與時俱進的,要數一盒「地府新冠疫苗」。
在非洲靠著挖金致富的覃家後代,為逝去的祖先營造了一個物質豐裕的豪門生活,祖先盡享奢華和富貴。這個用紙編織的祖先的豪宅,與老覃用鋼筋混凝土打造的別墅竟如此的相像,同樣的富裕、豪氣、充滿著摩登氣息。彼岸的祖靈的世界被想象成一個塵世的財富烏托邦,這或許正是像老覃一樣的淘金者理想之家的模樣。
除了祖先住的紙扎豪宅,還有各式各樣燒給祖先用的紙錢和冥幣:天國銀行發行的億元冥幣(不知道天國會不會像津巴布韋一樣通貨膨脹)、印著「一本萬利」、「橫財就手」、「馬上發財」的發財錢、港幣和美元制樣的外匯冥元、寫著「黃金萬兩」的祖先幣和金元寶……覃家後人在跟祖先燒著一疊一疊、一捆一捆的紙錢時,我在一邊不由感歎道:「覃家的祖先真有錢!」,他們不禁哈哈大笑。最有意思的,要數幾十條純度高達99.9%的紙金磚,金條上標著「GOLD」和「CREDIT SUSSIE」的英文。而在現實的世界種,標有這種字樣的金條是世界上最受投資者青睞的金條,由瑞士信貸集團開發,PAMP鑄造而成。在覃家的後代為祖先燒著「紙金磚」的時刻,覃氏家族在科特迪瓦的礦地正熱火朝天地地開工著,在轟鳴的挖掘機和砂泵作業聲中,上林的礦工在坑坑窪窪的礦地正前方,祭獻上豬鴨魚三牲、美元冥幣和香燭,帶著幾個憨笑著的黑人工人一邊作揖行禮,一邊念著在上林人礦區廣為流傳的「Malaria go go, Money come come」的吉祥話。
紙扎的豪宅和冥錢在一片火海化為灰燼,它們將作為禮物被送往祖靈的世界,成為祖先美好生活的物件。二十幾掛長長的鞭炮、數十個震天雷一一點燃,如巨雷般的聲音響徹整個山麓。祖墳四周的翠綠的速生桉枝葉被火藥熏烤成灰黑色,白色的青煙如種種白霧蓋住了整個墓園,硬塊的水泥地上落滿了鞭炮紙,像一層一層厚厚的紅色黏土一樣……
清明覃家後人祭祖燒給祖先的「紙金磚」。攝影: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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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覃老闆的豪宅,我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在縣城新建的樓盤和售樓部閒逛,看各種地產的廣告,逛建材家居市場,想著不妨把「房子」也作為我田野調查的一部分。
縣城的主幹道兩側,一幢幢高層的樓盤拔地而起、一排排獨棟的天地樓正在火熱促銷。「財富中心」樓盤旁田地上插著一個個「急轉地皮」的木牌,買地皮炒地皮成為許多非洲淘金致富的金老闆的生財之道。像壘積木一樣往上加蓋壘高的自建房,一棟一棟的像兩個相撲大師擠在一起,不留一點餘地。臨街到處都是五金、衛浴、門業、燈飾、水管、瓷磚和油漆的門店,家裝業成為縣城經濟的引擎。瞄準商機的地產商紛紛以黃金、淘金為主題打造自己的樓盤,像「金山城」、「黃金御府」、「黃金大廈」等等,地產成為了新的財富風口。
鋪天蓋地的樓盤和商鋪促銷廣告,像是一本本財富生活指南,一張張美好生活的入場券:有的廣告以「鍍金」為主題,像「佔天佔地,金山城」、「福瑞金街,天地私宅,傳世基業」、「臨街掘金鋪,黃金地段,必能淘金」、「核心區價值窪地,上林投資新風口」、「吸金靠譜的印鈔鋪」;有的廣告則將一套商品房、一間商鋪作為成功者的標配,像「衣錦還鄉,安家龍湖印象」、「功成名就,安家碧桂園」、「雍貴華府:上林成功人士的選擇」。在這股追求財富的淘金熱潮中,一套套鋼筋混凝土的商品房,成為丈量了淘金者是否有能力和本事的計算器和度量衡,以及展現他們男子氣概和家庭地位的財富勛章,就像其中的一則廣告裡寫道的「世界再大,家永遠是最暖的那個角落」。在大世界的淘金熱奇妙地在這個小地方掀起了一股地產熱,房地產業正成為當地新的「金礦」。
覃家在科特迪瓦工地開工前的拜土地公儀式。圖:老覃提供
中午剛回到出租屋就接到了覃老闆的電話:「博士,老家兄弟今天下午殺狗,晚上吃狗肉宴,跟我一起去吧,我好幾個剛從非洲回來的工人也過來的。」來在這裡做田野,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田野黃金法則像一把利劍時刻懸在頭上,在這裡吃了許多之前從未嘗試的飲食:淡水的魚生、烤豬眼睛、馬排、羊活血、酸嘢、蛤蚧泡酒、土茅台、桑葚酒等等等等。還記得當時吃魚生時徘徊在擔心寄生蟲的侵襲和主人的盛情難卻之間,吃羊活血後三天上吐下瀉,身體幾近虛空的狼狽不堪,以及拿著一串烤豬眼睛時的瞠目結舌。但當老覃熱情邀請我吃狗肉的時候,我的心裡還是怯怯不安,但猶豫再三,想到一桌潛在的田野對象,我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聲「好」,心裡想著到時多夾點青菜吃或許能逃避內心的糾結。
老覃開著他新買的邁巴赫在公路上飛馳,享受著超車的快感,而坐在副駕駛的我抓著把手,驚出一身冷汗。他笑著說他在非洲礦區的鄉野土路上開快車習慣了,那裡沒有信號燈、沒有限速、沒有監控攝像頭, SUV砂礫路和黃土路上飛馳而過,揚起漫天黃沙,像在跑達喀爾拉力賽一樣。在通往他老家入口一側的告示牌上,看到了巨幅的縣政府的標語牌,上面寫著:「按下快進鍵,跑出加速度」。他指了路邊一排聯排的別墅說道:「這聯排的六七棟天地樓,全部是一個在塞拉利昂挖金的金老闆買下來的,送給他的兄弟姊妹的,夠豪吧!」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老覃的老家,穿過村子彎彎繞繞的小巷,掀開一扇生了紅鏽、咯吱咯吱作響的鐵門,我們來到他的老表楊二哥的家。一條大黃狗被粗粗的鐵鍊鎖在廚房門口,庭院中央擺放著一口大鐵鍋。光著膀子的大廚正在磨刀,幫廚在準備柴火和香料。我把隨身帶著「田野專用」煙一一分給大家後,就說想在村子裏逛一逛,其實是想逃避馬上要開始的殺狗。
村裡電線桿上貼了很多家裝和建材的廣告,其中的一則寫著「給我一個平方,還您一棟別墅」的裝修廣告,承接業務廣泛,可以製作羅馬柱、山花雕飾、飾花、樑託、河堤護欄和水晶吊燈等等,像是一本理想之家的迷你設計指南。村裡許多淘金者在非洲挖金掙到錢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推掉老屋,在原來的地基上「種」新房子。我在村裡碰到上次一起吃過飯的老覃的發小阿亮,他正叉著腰,仰著頭看著他剛封頂的新宅。建房子的錢是他在剛果金淘金三年攢下的,裝修的錢他說還要繼續上非洲打工去掙。常年在非洲漂泊的阿亮還沒有結婚,他說等建好裝修完了,這棟房子要成為他未來的婚房。他說:「房子是結婚的硬通貨,沒棟像樣的房子,只能打一輩子光棍。」
阿亮剛封頂,待裝修的新宅。攝影:譚威
在這個爭相「種」房子的聚落裡,有一棟還未竣工便已夭折的房子格外刺眼。二樓的空門窗架著木樑,風吹雨曬的紅磚長滿了黑色黴斑和青苔,野草從牆縫裏擠出來野蠻生長,還未安裝完畢的鋁合窗已經破了一個大洞。這種馬上要竣工,又突然無限期停工的房子,村裡人叫它「僵屍房」。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些新生的房子,曾經承載著希望的重量。但隨著它主人命運的急劇反轉,而突然的夭折死亡,日漸腐壞和衰敗,淪為野草叢生的廢墟,就像半死不活的僵屍一樣。
老覃後來告訴我這棟房子的主人之前在加納、尼日尼亞和加蓬四處淘金,掙了點錢就想重修祖屋。但後來投資失敗,欠了親戚朋友、銀行和高利貸很多錢,債務纏身,已經在非洲漂了七八年沒有回來了,像失蹤人口一樣。這些如行屍走肉般的「僵屍房」,彷彿就是在淘金熱的財富競賽中的敗北者和出局者的物質化身和命運寫照。
回去的時候,十幾件啤酒已經堆放在庭院前,像戰鬥的碉堡。熊熊的柴火滋滋作響,大鐵鍋裏的濃湯咕嚕嚕地冒著熱泡,被剁成一塊一塊的狗肉正在燉煮。掌勺的大廚頭上的汗珠像一個一個玻璃球掉在鍋裏,化作自然的鹽分。他脫下汗衫,胸膛露出兩條已經褪色的青龍紋身。他用筷子從滾燙的熱鍋裏夾了一小塊狗肉嘗了嘗生熟和鹹淡,扯著嗓子大聲喊了一聲:「出鍋!」
當地的「殭屍房」。攝影:譚威
萬萬沒想到,偌大一個圓桌子上,就只有一大盆狗肉。白切狗肉,全都是肉,沒有留一點讓我可以「鑽空子」的縫隙。主人楊二哥非常熱情,拿著湯勺先給我舀了幾大塊狗肉,笑著對我說:「都是自己兄弟,千萬別客氣。」坐在我一旁的老覃看到我不知道如何下嘴的窘樣,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博士,這個大補哦,巨壯陽!我們在非洲的工地上經常吃。」這撲面而來的熱情,就像下午的炎炎烈日,讓人難以抵擋。我只好用筷子夾了其中最小的一塊,蘸了很多醬料,慢慢地放到嘴裡,用右側的牙快速嚼了幾口就吞了下去,然後馬上咕嚕咕嚕地把一杯冰鎮的啤酒灌進肚裡。
飯桌上,大家一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著「金子」和「房子」。覃老闆像一個民間故事大王,給大家講他身邊亦真亦幻的財富傳奇故事:「最近我認識一個大老闆,之前賭博欠一屁股高利貸才上非洲的。在加納沒混出個模樣,又轉戰剛果金,開始發家。在那邊遇到了貴人,一個福建老闆願意投資他的礦地,跟當地部隊一起合作開採。這個老闆在剛果金挖金,光僱傭兵就有80個,一個兵一個月400美金。工地上十幾台機子同時開工,產量高的時候平均一個月賺三四百萬,這幾年最起碼也有一兩個億的身家了。我有友仔在他工地上乾活嘛,有一次給家裡打電話說工地一天挖了一千多克金子。消息一報回來,村裡的人的心就砰砰跳。」 飯桌上的人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聲。一旁的楊二哥感嘆道:「這哪是什麼挖掘機嘛,完全是印鈔機啊!」穿著立領POLO衫,帶著勞力士金錶,盤著手串的吳律師,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說道:「這個老闆我也認識,他之前房子過戶找我去幫忙。人家在南寧市和縣城有三十多套房子,又在大豐「財富中心」樓盤旁的安置地買了三十多塊地皮,老婆天天在家啥都不幹,當收租婆。剛從馬裏回來的阿鑫自嘲道:「人家祖墳冒青煙哦,命裏有金,不像我們只有當『房奴』的命,每個月要還3250」。吳律師笑著對阿鑫說道:「誰知道下一個暴發的、買別野(墅)的就不是你?」
吃完狗肉,大家開始玩「水魚」,籌碼和底注是一杯酒。莊家發完一圈牌,每個人手裡緊緊地握著兩張牌,像拿著盾牌和劍一樣。嘻嘻哈哈的牌局,彼此暗自較著勁。激戰正酣,一杯接著一杯作為賭注的啤酒下肚,一箱又一箱作為籌碼的啤酒不斷運來。
已經竣工的「金山城」樓盤卻有價無市,大量閒置。攝影: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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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熱鬧的牌局,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瘦高個、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叫阿志,他垂喪著頭,眼神落寞,在一旁一個人不停地喝著悶酒,臉頰漲的通紅。他像是這眾人狂歡的絕緣體,整個人身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霾和喪氣。他把屏幕破碎的手機的外放調到最高,不停地單曲循環一首《掙錢難》的土味搖滾,時不時跟著哼唱起來:
「 從早忙到晚,掙錢真叫難。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煩。走北又闖南,天下是同一般。社會太現實,現實又太骨感。掙錢不容易,都說難啊難。花錢如流水,存款一直減。出的黃牛力,收穫是一點點。為了要生活再難也得乾,掙錢真是難,難倒英雄漢。如果沒有錢,啥事也不能辦呀!掙錢難呀難,夜裡難入眠。喝著苦悶的酒啊,抽著憂愁的煙。掙錢真是難,難在我心間吶!如果不是錢,就不會人翻臉。掙錢難呀難,人人向錢看。做夢都是錢啊!夢想我成大款。有人在埋怨,有人在感嘆。都為一個字,那就是錢錢!錢是一張紙,法力大無邊。為了得到它,流下多少汗。是人太愚昧,還是看不穿。每天圍著錢,不停地轉轉。錢是萬能的,能把人改變。有錢的時候,神仙仰著臉看。」
我隨手搬了個板凳坐在他旁邊,端起一杯酒敬他,沒想到他從地上直接拾起一聽啤酒,跟我碰完杯幾大口咕嚕咕嚕地喝完。我又給他遞上煙,他打了幾下打火機,老是點不燃。他有點生氣,罵罵咧咧地把火機砸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兄弟,聽老覃說你是北京來的,在北京有沒有認識當官的,我想上訪。」阿志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有點驚訝,我問他是受了什麼冤屈了嗎?他連忙從手機相冊裏翻出一封信,信的末尾印著十幾個醒目的紅色手印,信裏這樣寫道:
「我們是土生土長的上林本地農民,也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勇闖非洲,走出國門的淘金熱的帶動下,在家鄉一無工作、二無技術的我們遠赴非洲淘金。在非洲那種惡劣的環境下,努力過,拼搏過,怎奈天不遂人願,負債累累,懷著愧疚的心回家,無顏見父母妻兒親戚朋友。我們投資非洲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都是血汗錢、找銀行貸的款和向親戚朋友借的錢。本想在去非洲闖蕩打拼,可誰知護照被拉黑,被限制出境三年,真的非常絕望。出不去,銀行貸款怎麼辦?借親朋好友的錢怎麼辦?家中父母妻兒的生活怎麼辦?出不去,我們在那邊五百多萬的設備就是一堆分文不值的廢銅爛鐵。眾所周知,我們上林是有名的貧困縣,沒有太多的資源和就業條件。這些年,我們上林的同胞們為了生計和家庭,遠赴非洲闖蕩,與猛獸、疾病和劫匪作鬥爭。如果可以選擇安定,誰又願意捨天倫而置身於危險和動蕩之中呢?我們在國內無業、無收入,又被追還借款,若不能出國將無力償還巨額的債務。希望領導們開恩,讓我們這些『黑戶』變成『白戶』,讓我們這些金農重新出國務工,創造財富吧。」
阿志曾經和覃老闆一樣,懷揣著淘金夢遠赴西非。從2014年開始,阿志就像一條野生的帶魚一樣自由遊弋在西非的礦區,他的淘金足跡遍布加納、剛果金、尼日尼亞、喀麥隆、多哥和貝寧,他泛黃護照頁上蓋滿了密密麻麻的簽證章。可2018年一場風暴,讓他的命運軌跡徹底翻轉,變成了像老覃一樣成功者的「反面」——一個他口中的「廢物」、一個「沒本事的人」、一個「loser」。
2018年,阿志來到中非共和國,和十多位生意夥伴在當地成立了一家總投資四千多萬元的礦業公司。礦地上有二十三台挖機、十多套砂泵,十一輛汽車,十多個機組在合法所圈的礦地中各自獨立經營。阿志的機組投資了260多萬,其中60萬是他向銀行抵押房子貸的款,有100多萬是拉親戚朋友入夥參的股,還有100萬是他借的高利貸。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大乾一番時,他卻被意外地捲入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之中。
這年十月的一天,在中非西南部的薩索—納科姆博(Sosso-Nakombo),一位浙江籍的採金老闆帶著他的九位中國工人,請了一位叫姆貝勒—納科(Dimbele-Nakoe)的當地人做嚮導,這個年輕人是中非共和國國民議會第二副議長的弟弟,在當地是一名頗具影響力的青年領袖。這群人坐著船沿著卡代河一帶勘探金礦,在探礦途中遇到湍急的水流,小船突然側翻,納科不幸溺水身亡。這個年輕人的意外死亡成為點燃當地人憤怒之火的導火索。當礦工們在當地警局陳述案情時,有兩位礦工被憤怒的村民和年輕人不停地用棍棒毆打,當場斃命。群情激憤之時,他們又強行攔停了一輛路過的汽車,上面載有六個中國礦工。其中一個礦工被活活打死,三個被打成重傷。仇恨像一團在熱帶雨林蔓延開來的野火,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激憤的當地村民拿著棍棒開始向礦業公司追進,準備血債血還。晚上十點多,阿志的礦區在收到倖免於難的礦工的報信後,急忙組織十台機組的63名工人火速逃亡附近的山上避難。第二天又在使館和維和部隊的護衛下緊急撤退到首都班吉。幾天後,阿志和這群礦工一起登上了回國的飛機。因為事態緊急,來不及轉運,數百萬的設備和物資都落在工地。回家一週後,心急火燎的阿志準備再次趕赴中非,可是在廣州白雲機場離境時,被海關人員將他的護照剪掉,並告訴阿志他的已經被拉黑,至少三年內禁止出國。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如晴天霹靂,徹底擊碎了阿志做了七年的淘金夢。
阿志一支接著一支抽著苦悶的煙,時不時就從胸腔深處發出「哎……」的長長的嘆息聲。他眉頭緊鎖地對我說道:「四五百萬的設備就丟在山溝溝裡,開不了工,轉不了手,這些機器都是錢啊,是債,是我們困在國外的資產啊。等過了三年,全都爛的爛,偷的偷,壞的壞,變成一堆破銅爛鐵了。」
阿志「沒有骨頭」的老房子。攝影:譚威
這些曾經為阿志製造希望的「夢想機器」,如今變成讓他負債累累的「債務機器」。這三年的被困在家的日子,成為他最煎熬的至暗時刻。銀行已經將他起訴,挖掘機公司將他無法支付按揭款的挖掘機收回賤賣,他用「非洲錢」在縣城蓋的天地樓被拿去抵債。債主們一個接一個的催債電話,像一個滴滴滴地的定時炸彈,攪得他心神不寧。他的第二任妻子受不了天天吵架、債務纏身的生活跟他離了婚。重病癱瘓在床的父親和年幼的女兒全都由母親一人來照料。而他的合夥人受不了這個打擊,抑鬱成疾,英年早逝。阿志說自己變成了一個「廢人」,像得了漸凍症一樣。他整日整夜的酗酒、發呆和釣魚。夜裡經常做噩夢,夢到一群惡鬼在他身邊喊「殺!殺!殺!」。
阿志站起來指了指前面一座破舊的矮房子說:「現在我就和老媽老爹擠在這老屋裡,這個老房子就像人沒了骨頭一樣,矮人一截。」今年,阿志去南寧的一家工廠找活乾,老闆看他47歲不太願意要,讓他先做二十個俯臥撐看體格,他覺得羞辱和憋屈,一氣之下馬上走人。回來在縣城建築工地打過零工,跑過快遞,但都沒乾多久就甩手走人。他一臉愁容地說道:「挖金欠的債只能靠挖金來還。一旦你在非洲做過淘金者一行,回來後讓你在乾別的,都沒有心思,沒有勁兒。」他說自己在工地上乾活,心裡想的卻都是非洲。只有再去非洲闖,自己才有機會翻身,光靠賣苦力掙的那一點點小錢和慢錢,永遠都別想還清他欠下的巨額債務,永遠只能困那破舊不堪的老房子裡。
喝的有點上頭的覃老闆拉著阿志的胳膊說道:「老表,你還是回你的非洲吧,這裡留不住你的。」阿志從他手機殼拿出他的喀麥隆駕駛證,氣沖沖地說道:「我現在就像一部法拉利的發動機,缺的就是機油。這機油就是一本可以正常出國的護照。只要給了機油,我就能它的速度飛起來。」
熱帶非洲紅土裏深藏著的粘稠的黃金,纏結著一個個像阿志一樣的「黑戶」們,失敗的、但不認輸的心。儘管深陷漫長的擱淺和無限期的等待之中,儘管流動的權利和資格被強行廢止,阿志們仍然期待未來在非洲獲得人生的「第一桶金」,渴望著快速翻身的「黃金時刻」,夢想著推掉「低人一等」老屋,「種」一棟高高的新房子。前不久,阿志在老屋前種下十幾顆檸檬樹,這些酸澀的青色檸檬不是他希望的源泉,更像是時刻提醒此地不宜久留的鏡子,照出他現實的窘迫和潦倒。
公路邊政府勸返境外淘金者回國的橫幅。圖:老覃提供
狗肉宴結束了,水泥地上全都是捏扁的易拉罐和喝完的酒瓶,主人的小狗正吃著地上的狗骨頭。在回去的路上,看公路邊突然到兩條條紅色橫幅,是鎮政府的宣傳標語,上面寫著:「國內勤勞可致富,國外淘金難發財」,「境外不是遍地黃金,家鄉也可就業創業」。在這個男人們都想去非洲淘金的華南邊陲小鎮顯得那麼扎眼,那麼的不合時宜。我想起了阿志朋友圈封面,是一幅寫著「不出國,眼前就是世界。出了,世界就在眼前」的巨型標語牌,像告誡自己的警句。
我和老覃回到縣城,一起遛彎醒酒。夜色中,縣城的樓市熱潮開始顯露出它的「黑暗」面目。有價無市的「金山城」,一排排空置的獨棟別墅像鋼筋混凝土鑄造的黑暗森林,只有營銷中心的門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在製造虛假繁榮的表象。無人問津的「黃金御府」樓盤,纏繞一串串微微發亮的燈光球,像是活在地產泡沫中的人自欺欺人地堅持著「是金子永遠會發光」。無限期停工的「黃金大廈」像護照被拉黑的淘金者一樣,在地產熱潮中擱淺。「水街」變成了爛尾的「鬼街」,一排排精緻天地樓無人居住,一條條寬闊大道沒有車輛行駛。到了深夜,耍酷的、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騎著一輛輛「鬼火」在這裡「炸街」,在這裡盡情的飛馳。
醉醺醺的老覃對我說道:「你看縣城的樓盤蓋的這麼多,就像一個個泡沫,但是誰也不能讓它破」,我說:「這也許就是金子做的泡沫吧,金泡沫」。
註:所有名字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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