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阿輝的三叔所保留的當年在黑龍江所採的砂金(攝自譚威)
作者:譚威,「在場」獎學金第二季二等獎得主
編輯:楊櫻,《小鳥文學》主編
首發媒體:端傳媒
【端傳媒編按】《黃金海岸:中非跨國掘金者的暗流》是三個顛沛流離在非洲的中國掘金者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財富夢想的編織與幻滅,支配著平凡生命的悲歡離合。本文分為三章,將連續三週發表。這是第一章,一位名叫阿輝的中年勞工去到了非洲那個口口相傳的「黃金海岸」加納;為了一粒一粒的誘人砂金,阿輝最終命喪他鄉⋯⋯
中非,雅諾凱:阿輝 5°18'52.3"N 17°05'51.1"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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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送黑頭,真傷心。兒挖金,不穩定,在非洲喪命。我心驚,又怎麼頂過這一輩子」——電影《夏至》
2020年12月1日中非共和國當地時間12時30分,廣西上林籍的淘金工人阿輝在位於雅諾凱(Yaloke)鎮的礦區突發胃出血,送往醫院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年僅44歲。阿輝短暫的一生濃縮在一張簡易的,由中非首都班吉聖布蘭丁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單上。死亡證明單上寫著他的姓名、出生日期、死亡時間(2020年12月1日20時05分)、職業(礦業經理人)和死亡原因(胃出血與心肺震蕩),證明單印著中非共和國外交和海外僑民部的印章和當地醫院醫師的簽名。
阿輝的遺體被放置在當地醫院的太平間裡,他的死亡還需要各種各樣的證明:當地醫院的醫學鑒定、當地警局的死亡鑒定書、駐中非大使館的死亡認證、中非共和國礦業協會的死亡通知……這些死亡的告示和確認的語言冰冷而精準,像是為這位來自中國南方籍籍無名的礦工所寫的官方墓誌銘。12月4日,阿輝的老闆老覃總算拿到官方的死亡認證書,辦理好了遺體火化的許可證。許可證上這樣寫著:偉,生於1975年,廣西,男,於2020年12月1日班吉聖布蘭丁醫院休克後去世,屍體將於12月5日8點30分送往火化。
阿輝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在粗壯的木材堆上,當地運屍工淋上汽油,點上一把火,要等上六七個小時,才能完成火化。阿輝的妻子和孩子因為旅途遙遠和疫情爆發,不能陪他走完這人生最後一旅路。熊熊大火,發出滋滋的響聲,陪在他身邊是他礦區的幾位工友和老闆老覃。漫長的火化拉長了這備受煎熬的時刻。蹲在一旁的老覃沈默不語,一支接一支抽著苦悶的煙。在非洲淘金這些年,他親眼目睹和見證太多工友的死亡:挨馬啦痢(Malaria)死的同村發小、在工地上被當地劫匪亂槍打死的表叔、在去勘探礦區的路上遭遇車禍身亡的工人,去集鎮賣金時被劫喪命的合夥人……都是老覃為他們處理身後事。
老覃說挖金這一行掙的錢都是拿命搏出來的,黃金帶著人血。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為一個感染瘧疾,不治身亡的同村礦工處理後事,才36歲,年紀輕輕就在異國他鄉送了命,由老覃負責送他的骨灰回國。那一天,因為大霧天,阿克拉的科托卡國際機場的航班大面積延誤。晚上他與骨灰盒同處一室,擠在機場旁旅社一間狹窄的小屋裡。那一夜他一直睜著雙眼,開著燈,整夜未眠。他說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不敢想象如果骨灰盒裡裝的是自己的遺骸,他農村年邁的雙親和妻兒該如何度過餘生。
老覃為這個逝去的礦工單獨買了一張機票,他的骨灰盒用書包包著,坐在老覃的旁邊,靠窗的位置,這是他人生最後的一段路了,老覃說不想委屈他擠在行李箱裡。經過十九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終於落地,入境時卻被海關人員攔了下來,懷疑骨灰盒裡是非法的東西。老覃拿出一疊疊死亡證明材料、病例單和使館證明反復解釋後,才得以放行。他抱著骨灰盒連夜從上海虹橋機場飛回南寧,又驅車三個多小時,才終於到逝者的老家,天已經蒙蒙亮了。臨近村口時,老覃摸了摸骨灰盒,心裡默念道:「老表,回家咯!」。
而這一次因為新冠疫情的爆發,國內嚴格的入境隔離和熔斷政策,從非洲回國內的航班少的可憐,也異常的貴。在非洲的上林礦工們想回國變得十分困難。阿輝的愛人找不到帶阿輝骨灰回國的同鄉,最後只好請老覃把他埋葬在異國他鄉。在去往雅諾凱鎮礦區一條土路旁,有一片棕櫚樹,阿輝被埋葬在小小的土丘裡,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在寄回家的遺物中有阿輝的兩本護照。第一本護照上的證件照,是阿輝2011年3月在縣城出入境大廳拍的,35歲的他穿著黑色的POLO衫,眼神篤定。這是他第一次辦護照,第一次出國,將去往一個從未聽說過,卻又令人嚮往的,被稱之為「黃金海岸」的西非國家——加納。國際黃金的價格從2008年開始一路飆升,在阿輝辦理護照的2011年3月份,倫敦金銀市場的黃金交易價格已經從2008年1月855美元/盎司飛漲至1426美元/盎司。大世界的黃金熱潮,開始席捲上林這個華南邊陲的貧困之地,撩動著這個有著深厚採金傳統的地方的人們的心弦。
在阿輝辦理護照兩個多月後,當地的銀行和信用社突然在一個月湧進十二億多的匯款,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如此異常的資金流動,甚至驚動了北京有關方面,官方懷疑這些錢可能是「黑錢」,擔心與境外的洗錢、賭博和電信詐騙有關。證監會、銀監會和公安部等多部門派出聯合工作小組前往上林縣調查此事,當地基層幹部帶著他們看集鎮上正熱火朝天生產的砂泵製造廠,走訪非洲淘金者的家庭,指著村裡一棟棟新起的樓房對這些北京官員說道:「這些都用『非洲錢』蓋的,都是我們金農在非洲挖金掙的血汗錢」。那一年的年末,縣信用社掛起巨幅的紅色橫幅,寫著「熱烈慶祝我社居民儲蓄存款達到30億元」,鎮政府掛起「一人出國務工,全家脫貧致富」紅色宣傳標語。
「淘金樂園」裡非洲女性雕像和已經報廢的淘金設備。攝影: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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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尼西亞的Bre-X金礦)這是一場表演,一齣戲劇,一個魔術和一種集體的幻覺……利潤必須先想象,然後再提取。魔術越是壯觀,投資狂熱的可能性就越大」——Anna Tsing,2001
那時在阿輝生活的村子,黃金、加納和投資非洲成為打架茶餘飯後最重要的話題。村裡人在老槐樹下聊著這股淘金熱中的財富傳奇人物:在加納的工地上挖到「狗頭金」的幸運兒、負債纍纍的賭博佬靠在非洲挖金實現了鹹魚翻身、曾經混江湖的「三毛」在非洲淘金暴發後在縣城買豪宅購豪車、某個命裡帶金的老闆在加納機組一夜淨賺數十萬……這些傳奇亦真亦幻,像彩色的希望泡泡機,不停地給當地人造夢,俘獲人心。清明祭祖後的家族聚餐,變成了投資股東大會,親戚們熱火朝天地分享著投資加納,投資非洲的秘訣,商量著怎樣集資入股,抓住這個千載難得的致富機會。酒桌上,村裡的年輕仔們拿著像素不高的手機,互相傳看著一張張從加納傳回來的照片:在加納礦區拿著一根根金條、一塊塊金磚的上林淘金者,與印度老闆賣金交易時一捆捆塞地(加納的官方貨幣)和一疊疊百元美元的現鈔,上林人在庫馬西的礦地上一台台轟鳴的卡特牌挖掘機和上林製造的砂泵……這些照片,這些表象的碎片,像一幅財富寶藏圖的拼圖,像一塊具有魔力的吸金石,在這個人均年收入不足三千元的貧困之地,激發出人們對於發財和暴富的強烈渴望。加納——這個被稱之為「黃金海岸」(Gold Coast)的西非遙遠國度,成為這群充滿旺盛能量的草根淘金者眼中新的「金山之城」,新的希望之地和財富沃土。
在阿輝生活的集鎮上,與非洲有關的事物如雨後的野蘑菇一樣湧現。
集鎮公路旁的一棟五層的天地樓頂,矗立「投資非洲」的巨幅廣告牌,這是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門店招牌寫著「上林—塞內加爾—馬里」,門店內左右兩邊懸掛著鑲著金邊的毛澤東像與習近平像,牆上掛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大字標語。外貿公司對面的砂泵製造廠棚外,堆積著密密麻麻地砂泵機和柴油機,在淘金者眼裡它們就像一台台胖胖的印鈔機。
狹窄的村鎮公路邊,停著長長的集裝箱貨運車。這滿滿一箱物資將運往深圳的鹽田港,從那裡出發,漂洋過海運往上林人在西非的礦地上。代理銷售挖掘機、柴油機和零配件的公司紛紛成立,他們的老闆在辦公桌上關注著國際金價,墻上貼著一張張大大的非洲地圖。電線桿上貼著「專業簽證:專業辦理加納、加蓬、津巴布韋等國家及世界各地的簽證,保證讓你快速、順利、安全的到達目的地」 簽證代辦廣告。
小店門前立起「加納簽證,北京正規發證,上林一條龍」的招牌,私人藥店的門前貼著「本店長期供應非洲藥品,青蒿琥酯片」的海報。在集鎮公路旁學校的白色圍墻上,刷著「從非洲回來的到縣疾控中心檢查是否患有瘧疾」的標語。在非洲發家的金老闆在當地開了一家「淘金樂園」的農家樂,在園區中央,放置著一套已經報廢的非洲淘金設備,旁邊擺放著一群西非部落的黑人女性塑像。園內西非農村草屋樣式的包廂上面寫著「加納廂」、「喀麥隆廂」、「尼日尼亞廂」、「剛果金廂」和「馬里廂」……銷售淘金設備配件店的大廳前擺著關羽、財神爺和觀音像,老闆辦公室墻壁上掛的毛主席像下面,一個身上寫著「黃金萬萬兩」的金色招財貓在不停地招手。
老闆的記賬簿記著各種要發往加納的機器零件,賬簿的金燦燦的封面,像是用砂金鋪成的一樣,扉頁寫著「Today you do things people will not do, tomorrow you will do things people cannot do」。開砂泵廠的老闆娘帶著老花鏡,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Excel表格裡敲國際物流的發貨清單。
砂泵廠的工人們晝夜不停地趕工生產,厂子裡都是刺耳的機器轟鳴聲。開叉車的工人一趟接一趟往集裝箱里「餵」淘金設備和機器零件:砂泵、增壓器、轉盤、直流焊機、鏈板、鬥齒、鬥軸、黃油槍、鏈條、收金袋和機油。女工們正在打包礦地工人所用的生活必需品,像回力牌的男裝工礦的雨靴、雪花啤酒、真龍香煙、金銀花茶、紅牛飲料、八寶粥、太陽傘、捲紙、掛麵和麵粉等。
載著集裝箱的大卡車在狹窄的街道上排起了長龍,司機不耐煩地瘋狂按著喇叭,剛修好水泥路被壓得坑坑窪窪。這一個個集裝箱將被運往深圳鹽田的國際集裝箱碼頭,經過五十六天的海上航行,抵達加納的特馬港。這些設備和物資在清關後將被運往塔諾河(Tano River)和奧芬河(Offin River)沿岸,那裡蘊藏著豐富的砂金,來自上林的淘金者們在這兩條河流沿岸,由北至南不斷開闢新的砂金礦區,游動的淘金足跡遍布庫馬西(Kumasi)、奧布阿西(Obuasi)、頓誇(Dunkwa)、薩姆雷博伊(Samreboi)、阿桑克蘭瓜(Asankragua)等多個加納的採金重鎮。
國際黃金市場的強勢脈動,深深地影響這個華南邊陲人們的生計和對財富渴望,這個小地方開始刮起一股「投資加納!」的熱帶風暴。賣肉的小販、服裝店的店主、小賣部的老闆不再甘心地做薄利的小本生意,紛紛拿出他們積攢多年的積蓄,在上林人的加納淘金機組占上一股。有的農民賣掉牛、羊和莊稼,七拼八湊到非洲淘金的差旅錢。民間放貸者夾著公文包往村子裡跑,四處放款給那些渴望想登上這列「投資非洲」財富快車的人們。開廠的老闆、基層的公務員、信用社的主任也眼紅那些有「金命」的暴富者,鼓起勇氣紛紛「下海」,投身於這股淘金熱之中。朋友之間見面的寒暄,從「你吃飯沒?」變成了「你投資非洲了沒?」。
在這個小地方,去「黃金海岸」淘金成為財富和希望的代名詞,像一股從非洲大陸吹佛而來的灼熱而充滿魅惑的熱帶的「風」。
2010年,阿輝第一本護照上加納移民局蓋的第一個簽證戳。圖:阿輝家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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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的狹小的出入境大廳,擠滿了前來辦理護照的人,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2006年,這個偏僻的縣城辦理護照的人數才不過378人,但到了2010年和2011年,全縣辦理護照的總數飆升到5229人。很多人拿到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本護照,他們即將動身,第一次出國,前往未知的「黃金海岸」加納,去找尋一粒一粒的誘人砂金。
阿輝就是這群出國人潮中的一員。隨著2012年國際黃金價格創下1970年以來的最高記錄,在最高峰時飆漲至1920.8美元/盎司,一股股淘金的熱浪不斷席捲南中國這塊邊陲之地。這一年,全縣辦理護照出國的人數飆升到6941人,創下了歷史最高記錄,縣出入境大隊不得不開設「綠色通道」,以應付洪流一般的出國人潮。
阿輝找親戚朋友東拼西湊了兩萬塊,找了一位「北京」中介代辦加納的簽證和代購機票。沒過多久,簽證就順利下來了,加納的簽證官在入境居留的最長時限「30 days」上畫了黑色的圈圈。和許多同鄉一樣,阿輝拿的是30天短暫居留的旅遊簽證,辦理簽證所需要的雙程機票也在那位「北京」中介的運作下,在出發登機那一刻變成了單程機票。這趟未知的出國淘金之路,很多上林人將歸來的日期定在了投資回本、清償債務和發財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許很短很短,也許很長很長。這是阿輝人生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去遙遠的非洲大陸,他對非洲的印象只有「動物世界」裡的荒蠻燥熱的沙漠、狂暴的獅子和濕漉漉的熱帶雨林。
阿輝這一次非洲遠行,就像在十五年前阿輝和他三叔第一次出遠門,坐七天七夜的綠皮火車,從南中國的南寧到遙遠的北方黑龍江,去有著「金鑲邊」之稱的大興安嶺采金。在「萬名金農闖關東」的淘金熱下,阿輝從深圳的電子廠離職,離開了幹了三年的流水線。列車狹窄的通道上,大家背著沈甸甸的蛇皮袋子,列車裡面像春運一樣擁擠。火車上的廁所和過道擠滿了去黑龍江淘金的上林人,有的踡縮著身體擠在車廂的行李架上,有的困了就躺在座位下狹小空地瞇會眼打會盹,有的歪在廁所門口打瞌睡。在當年廣西《南國早報》一篇「桂西金農闖關東」的報道中,這樣描述這股聲勢浩大的淘金熱潮:
「從1994年到1996年,上林縣每年都有3萬多淘金者裹挾著1000多萬元資金北上黑龍江,如此大規模的民工、資金大流動,在上林縣是空前的,在廣西亦屬罕見……在一個自然條件惡劣的生活和勞動環境中,這支為強烈的發財慾望所驅使而千里大遷徙的農民『遠徵軍』要上演出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悲喜劇」。
回憶起當年和阿輝一起「闖關東」吃的苦,阿輝的三叔仍然歷歷在目:「綠皮火車走走停停,我們從黎塘火車站到北京站,然後轉車到哈爾濱站,再坐班車到達縣城,到長途汽車站搬托運的設備。礦區在深山老林,砂泵、柴油機、鐵鍬、月刮、水槍和鐵錘,都得我們自己扛上山。六個壯漢扛著七八百斤的砂泵,四個男的抬六百多斤的柴油機,一步一步從山腳扛到山上。山路十八彎,顛簸的要死,磨的我們的腳起了血泡,用針穿破了繼續走。扛機器的人每爬一段山路,就大口喘氣,重重的機器壓彎的腰,把肩膀都磨脫了皮。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我們一落腳就開始搭工棚,砍些樹當木樁,再用彩條和粗布圍好,吃喝拉撒睡全都在那裡。四月份,北方的地還沒完全解凍,三四個人拿著高壓水槍沖地層,被冰水弄濕全身,刺骨的冷,我的風濕病就是那時落下的根。一夥人沿著河溝探好『金路』「,圈好礦地後,就開始架砂泵,搭木質的溜槽,搬柴油機,然後挖土、打井、抽沙、清溜,最後用舀金桶淘洗出砂金。工棚的木板床上不時溜進去蛇、刺蝟和老鼠,我們就殺了當打牙祭的野味吃。我們二三十天才下趟山,平常一日三餐都是土豆、白菜和黃豆。早上吃,中午吃,晚上炒了再吃。礦地上的女工少的可憐,但幹的活一點不比男工少,要給一大群人做大鍋飯、洗碗、洗衣服、買菜、記賬……晚上一夥人睡大通鋪,夫妻兩口子和我們之間就拉了個佈簾子做隔斷,他倆說悄悄話我們都聽得見」。
那些年,阿輝就像北上南歸的雁鳥一樣,清明祭完祖後就坐著綠皮火車北上黑龍江,七月十四中元節前後回來。他淘金的足跡遍佈大興安嶺、黑河、嫩江和呼瑪。有一次從北京站轉車回家時,他特意去了天安門、去毛主席紀念堂看毛主席,一疊褶皺破舊的錢他藏在三角褲褲邊縫的小口袋裡。
90年代「闖關東」的上林淘金者在東北的一處工地。圖:田野關鍵報道人阿桂提供
講到這裡,阿輝的三叔突然說道:「我有個好東西你看看」。他從雜物間的木箱子裡翻出一包東西,它用發黃陳舊的信紙包裹著。阿輝的三叔小心翼翼地打開,黑色泥土中夾雜著金燦燦的細小顆粒,他對我說道:「這就是我在黑龍江淘到的砂金,是我和阿輝在礦井裡用月刮一下一下刮出來、舀金桶一點一點淘出來的」。16年後,阿輝這隻不知疲倦的雁鳥,又將踏上淘金的旅程,這一次,他將奔赴在一個被稱作「黃金海岸」的西非國度——加納,在遙遠的非洲大陸尋找這樣一粒一粒、細細發亮的黃色砂金。
阿輝的三叔所保留的當年在黑龍江所採的砂金。攝影: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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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在南寧吳圩機場航站樓入口,阿輝和抱著繈褓之中孩子的阿瑩,請路人給他們拍了一張失焦模糊的合影,誰也不曾想到這張照片會成為他們夫妻倆最後的一張合影。阿輝從廣州白雲機場出發,在亞的斯亞貝巴轉機,乘坐埃塞俄比亞航空的波音客機,經過19個小時10分鐘漫長飛行,最後降落在加納阿克拉的科托卡國際機場。在那一班航班上,還有很多講著壯話的阿輝同鄉,他們都懷抱著淘金夢,奔赴加納這個被譽為「黃金海岸」的神秘國度。
阿輝的第一本被剪去邊角的護照舊得像老人的皺紋和皮膚,上面蓋滿了西非各國的簽證戳。從2011到2020年,他淘金的足跡遍佈加納、剛果佈、剛果金、喀麥隆和中非的礦區。他和工友們去熱帶雨林和溪流勘探金礦,與當地的大吶吶(Nana,即當地的酋長,不僅是掌握著許多農村土地的所有權,而且是地方社會的政治權威和宗教權威)和村民談判礦地,和老闆一起駕車將黃金賣給邊境和集鎮上的印度老闆,將工人的工錢請福建和浙江老闆走地下錢莊匯回國內。他們還去當地集市上趕集,買菜、買一袋裝的水、買Made in China的中國貨。碰到「達不鐵」(當地信徒禮拜、禱告的時間,禁止開工生產)休工的時候,他們就跑到當地的「上林街」吃一碗家鄉風味的粉,去福建佬開的賭場玩一把老虎機,再去KTV跟寧德的小妹唱唱歌調調情。單單2017到2018這一年時間,阿輝就在喀麥隆邊境出入了34次,像一條在西非海域自由游弋的野生魚。
2020年,阿輝在班吉中國駐中非的大使館更換了第二本新護照,到2030年才到期。阿輝當時非常高興,因為在護照被嚴格管控、眾多出國淘金者護照被拉黑的上林縣,一本能長期正常出國的護照簡直比黃金還珍貴。第二本護照證件照裡阿輝的模樣與第一本護照裡的他,判若兩人。長年在熱帶的礦地裡苦作,晝夜顛倒的工作時間,飽受馬啦痢、痛風和胃病折磨的身體,讓44歲的阿輝盡顯老態。證件照裡的他,皮膚被熱帶毒辣的太陽曬的黝黑、眼眶凹陷兩眼無光、昔日濃密的頭髮變得稀稀疏疏,額頭上一道一道的皺紋或隱或現。
如今,這本曾經讓阿輝歡喜的新護照被剪去一角,像一紙無情的死亡判決書,正式宣告了這個曾經在野黃金的世界裡自由流動的草根生命的終結,留下他43歲的妻子阿瑩和兩個年幼孩子,度過艱難的餘生。
阿輝的愛人阿瑩和孩子去保險公司辦理理賠手續那天,她在保險理賠協議書上顫顫巍巍簽下自己的名字。兩個孩子低頭刷著手機,似乎在熒屏世界的殼裡躲避現實的殘忍。父親對他們來說好遙遠,好陌生,是越洋電話那頭每次簡單的「聽媽媽的話」、「還有沒有錢」的重複而簡單問候;是信號微弱,時斷時續的遠程視頻通話裡的模糊形象;是每兩年才回來一次的陌生中年男人……他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叫過「爸爸」了。可是如今,這個遙遠的、常年缺席的父親客死他鄉,永遠地離開,不再歸來。
保險員讓他們三人拿著父親的保險理賠單拍了一張照片,作為理賠的證明材料。他的妻子說這就像是他們家最後一張「全家福」,陰陽兩隔。儘管有六十萬元的死亡理賠款,但是他的妻子說這是拿命換的錢,要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省著用。現在她每天要出去打幾份零工,孩子的學費、家裡的生活費、還有前些年阿輝投資非洲挖金沒有還清的債,如今全都要靠她一個人來扛了。離開保險公司時,阿輝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拿著他的兩本護照,徬彿捧著他愛人的骨灰一樣,眼角落下兩行無聲的淚水,真的是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從遠處看阿輝的家,在村子一堆新起的房子中並不起眼。未封頂的樓頂上掛著生鏽的綠色起重機,第二層還是紅磚瓦的毛坯房,鋼筋架漏出了尖尖角。紅色生鏽的大門兩側貼著已經泛黃的「財源廣進富貴家,出外求財財到手」的春聯,堂屋左側的墻上掛著「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和兩個孩子的獎狀。來到阿輝的家的時候,他的愛人阿瑩剛從隔壁村子的柑果園做工回來。阿瑩用長著厚厚一層繭的手指著房子說道:「這個家家一點一點建的,房子是一層一層起的,有的用的是「黑龍江錢」,有些用的是「非洲錢」」。家裡的每一塊石磚、每一扇門窗,每一寸空間,都有漂泊在外阿輝的影子。前年清明阿輝回來的時候,他告訴阿瑩說再在中非礦上做兩年,回來就把一直未動工的二層給裝修了,可阿輝和阿瑩沒有等到那一天。阿瑩垂下頭,淚珠滴落在她沾滿灰土的褶舊牛仔褲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淚痕。堂屋前的先人牌位前的殘燭燃燒著,發出微微昏黃的光。
阿輝的第一本護照上蓋滿了西非各國的簽證戳。圖:阿輝家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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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瑩摘下遮陽帽和袖套,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臉頰和脖子被毒辣的太陽曬得通紅,她用力捶了捶酸痛的老腰。收果的忙季她在村子附近的果園做工,一天一百塊錢,管一頓午飯。在柑果園裡施肥、剪枝、嫁接和打農藥。她做工的這片柑果園,是隔壁村一位在喀麥隆淘金的金老闆承包的,金老闆的老婆在家負責管理。前幾年在非洲發了財的金老闆們,聽說在家種柑果有前途,就一窩蜂地跟風包幾百畝的大田種柑果,家鄉的土地和風口上的柑果變成了新的「金礦」。 這幾年,當阿輝在中非的上林老闆的礦地做工時,阿瑩在老家給金老闆的果園修枝、施肥和收果。阿瑩說:「柑果不像金子,金子保值,柑果一年一個價。前兩年柑果的價格跌到請人來摘果和選果都不能回本,很多老闆就讓果子爛在果園裡,地上掉的全都是熟爛的果子」。
如果將時光倒流到三十六年前的1986年,阿瑩辛苦做工的這一片百餘畝的柑果園及其周邊農田,被國營的「上林金礦」公司曾視作為一片蘊藏豐富黃金資源的財富沃土。廣西地質勘探隊和國營的東南金礦公司對這片礦床的開採前景信心滿滿,整個上林金礦的基建投資總預算就高達1212萬元,預計開採的生命週期長達14年之久,砂金預測總儲量多達2233.9公斤。經過複雜的測算,這將是一個年產值高達485.53萬元,投資利潤率16.5%、返本後利潤總額可達1355.982萬元的大型的優質金礦項目。在「上林金礦」的宏偉的藍圖裡,上林這塊南方貧困的邊陲之地將變成一座富庶而豐裕的「黃金之城」,金礦業將如同一台馬力強勁的「發展機器」,帶領這個貧困縣的人們脫貧致富奔小康。
1990年,在綿延起伏的大明山下,矗立著一艘重達1164.4噸,耗資498萬元打造的巨型採金船,這艘200升樁柱式連續鏈鬥採金船是由冶金部黑河採金船設計院設計的,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採金船之一。
在礦區的圍墻外,每天擠滿了成群結隊的圍觀的人,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龐然大物,期待著它從地下挖出無窮的黃金寶藏來。還有排著長隊,帶著紅領巾的學生,來參觀這艘像變形金剛一樣的採金船,回去寫老師佈置的關於「採金船」的命題作文。在這些孩子們的眼裡,這艘淘金船,像外星球來的天外之物,像亦真亦幻的夢航船,像一頭鋼鐵巨獸。誰也不曾想到,在這群孩子們中間,有很多人將在二十多年後駕駛著一台台挖掘機,在西非一片片被剷平的熱帶雨林和可可樹林裡,挖掘著埋藏在土地下的黃金寶藏。
可是誰也不曾想到,僅僅過了三年,這個雄心勃勃打造的大型金礦工程就突然停產解散,「死因」至今未明,昔日喧鬧的礦區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淘金船和採金設備雜亂的丟棄在礦區,一片狼藉,這片昔日的希望之地和財富沃土淪為廢墟。常年徵地未獲賠償的農民,被礦區開採損壞農地的鄉親,開始將這艘淘金船當做替罪羔羊。他們開始悄悄地「肢解」這艘巨無霸式的採金船,船上的電氣、吊車、供水和液壓等設備被全部盜光,頂棚和房板被悉數拆毀,三台220型的推土機被卸得只剩下底盤。到最後,這艘巨型的淘金船被周邊村民拆得只剩下光禿禿的船體和鋼架,當時的一份縣黃金局的匯報中描述了礦區的慘狀:
「從六月份起,管護人員不知去向,採金船和隊部的資產設備也隨即失管,資產被盜、被轉移、被賣的情況不時有人反映。到十月廿七日前。採金船上的設備也被盜、被拆得所剩無幾,從電路、電氣設備到機械配套設備。從易拿易要的另配件到固定的設備,從船頭船尾到船里船外,都已是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慘象)。好端端的一條採金船,就因為失管失護,變成了如此慘不忍睹。再看看金礦的情況,大門敞開,進出自由,院內雜草叢生,滿目荒涼,車間倉庫門窗破落。貴重的儀器、設備、零件已大多不翼而飛。」
這艘魔幻現實般的淘金船,猶如外星飛船突然降臨在大明山腳下,又突然劇烈的夭折死亡。它那猶如黃金般的「鎧甲」,被拆卸成一根根、一條條的廢銅爛鐵,被憤怒的村民當做廢品賤賣。而它如猛獸般身軀,被肢解的只剩下光禿禿的骨架,昔日夢幻般的「黃金之城」變成了枯枝敗葉的荒涼廢墟。如今,這段魔幻的歷史永遠深埋在這片柑果園的地下,而這片柑果園的主人正在喀麥隆的偏僻農村,開著挖掘機,推掉農戶的可可樹,在十幾米深的地層中採掘出一粒粒的砂金來。
90年代「上林金礦」的淘金船,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淘金船之一。圖:上林縣黃金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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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年來,阿瑩已經習慣與阿輝相隔八個多小時時差的兩地生活。阿瑩上午做零工時,阿輝還在礦區的工棚里睡覺。阿輝早上醒來吃完一碗粉、在像蒸籠一樣的操作室啓動挖掘機時,阿瑩已經收工,去學校接兩個孩子放學,餵豬、餵雞、給孩子們做飯和洗澡。阿輝乾完一天活,阿瑩和孩子們早都已經熟睡了。最早去加納的幾年,阿輝每個月從叢林密布的礦地驅車一百多公里到庫馬西的「上林街」,給阿瑩打一通報平安的越洋電話,問有沒有收到他的工資,問她和孩子過得好不好。後來,阿輝的工地上裝了衛星鍋,但信號總是不太好。
他倆的最後一通電話是11月26號中非的時間八點多。阿輝打給阿瑩,那時兒子和女兒剛放學,準備上工的他說想視頻看看兩個孩子。阿瑩對我說:「他是個常年缺席的爸爸,去非洲那年,大女兒四歲,兒子才一歲兩個月,小的連爸爸都還不會叫。他去非洲兩年多才回來一回,在家裡呆個把月又上去。他在外面其實也很想家的,小兒子跟他爸爸視頻通話說『爸爸吃飯哦!』,他爸爸說:『挖不出金子,爸爸沒工做,都快餓死了啦!』,小的說:『家裡有那麼多飯,有菜有肉,你回來吃,我留給你』。有一年清明他回來,他吃完飯沖完涼,小兒子問他:『爸爸,你今晚還回家嗎?』,他爸爸說:『我回哪裡去啊?』,小的說:『回你家哦!』,他爸爸問他:『我家在哪裡啊?」。小的說:『你的家不是在飛機上面嗎?』。」小兒子看到他爸爸是坐飛走,坐飛機回,以為飛機就是他爸爸的家。
「飛機是爸爸的家」就像是一個稚嫩卻殘酷的童話寓言,我不禁想起當地一位年輕導演拍的電影《夏至》:故事取材於他老家村子里的一個真實故事。女孩小童的語文老師讓他們寫「我的爸爸」,可是她的爸爸在非洲採金。小童常年跟著爺爺一起生活,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寫「我的爸爸」。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動筆:「我想念我的爸爸。上星期我收到了爸爸托人給我買的新書包,我非常喜歡。但是我依然盼望著他可以早點回家,跟我和爺爺團聚,再也不用跑到那麼遙遠的地方淘金了」。可是這個畫著冰雪奇緣艾莎公主的新書包卻是個殘酷的童話。小童的書包是和她的爸爸的骨灰一起帶回家的。當女孩在教室裡念著「我的爸爸」的範文時,她的爺爺在荒山裡他兒子的墳頭前燒紙祭拜。而在小童讀書的小學門口,畫著一張世界地圖,上面寫著「放眼世界」四個大字。
這些年,阿瑩既盼望,又害怕著從非洲打來的電話。因為電話可能是報平安,也可能是報喪。這些年,村子時不時傳回誰家的男人在非洲挨搶劫死,誰家的兒子挨馬拉痢不治身亡,誰的侄兒又被當地移民局逮捕入獄……尤其是午夜凌晨的突然來電,總讓村子裡留守的人揪著心。阿瑩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從電話那頭,阿輝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說自己做夢都是甜的。那個月礦地出金多,他的工資加上提成拿了二萬多,去非洲前他在家這邊的工地上幹活才拿兩千多。可沒過多久,2013年六月的一天,阿瑩接到阿輝一通急匆匆的來電,壓低了聲音細聲說道:「放心,我很安全,沒事」,就匆匆掛掉了電話。後來,阿瑩才知道阿輝和六個工友那時正躲在庫馬西一個鄉村附近的山林裡,他們趕在荷槍實彈的部隊進場清理前逃了出來。
那時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外國人小規模採礦的聯合行動,如熱帶風暴般席捲加納全國。數萬名在加納的上林淘金者和上千條採金生產線首當其衝,遭受重創。荷槍實彈的部隊和警察突襲達芬河和奧芬河沿岸的上林人礦區,一台台還未償清貸款的挖掘機被淋上汽油,在熊熊大火中焚毀;一台台汽車被扣押,工地被砸被毀,夷為平地;部隊開始到處抓捕上林的淘金者,庫馬西、頓誇和奧佈阿西等地的上林人都在逃命。那時阿瑩和村裡留守的婦女日夜揪心,他們在從新聞上、從加納發回的照片裡看到很多上林人在加納的工地像颶風後的受難現場,一片狼藉。
逃命的淘金者抱著槍踡縮在可可樹林裡,不敢作聲。赤膊上身的工人,抱著雙頭蹲在地上,被拿著衝鋒槍的當地軍人圍捕。當地移民局不足二十平的監房,裡面羈押四五十名被捕的上林淘金者,每天還陸陸續續有上林的礦工被收押進來。
阿瑩在電視上看到央視新聞頻道播放著「加納政府逮捕169名中國淘金者」的新聞,心提到嗓子眼了。阿輝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她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這169名被捕者裡有沒有阿輝、不知道阿輝是死是活、不知道一個籍籍無名的中國打工者在非洲失聯後應該求助於誰。
6月6號,將近千名淘金者的家屬,拉著「加納軍警暴力執法,中國同胞遭遇洗劫」、「請求父母官為同胞做主」的白色橫幅,聚集在縣政府門前抗議,憤怒無助的人群中也站著焦灼不安的阿瑩。
十天後,阿瑩終於等來了阿輝那通報平安的急電,她懸著心才暫時放下。一個月後,阿輝從加納匆匆回國,像一個劫後餘生的逃難者。他的背上是一道道被劫匪砍的刀傷疤痕,腿上和背上全是被雨林裡的毒蚊子盯著紅色發腫的包。神情恍惚的他鬍子拉碴,人一下老了很多很多。可在家呆了四個月,阿輝又再一次踏上去往加納的航班。他投資入股的礦地在清理行動中付之一炬,數十萬的債務和家人的生活開支如滴滴答答的警報,讓他沒有選擇和退路。渴望「翻身」的他只有再次趕赴這生死未卜的跨國淘金之路。
這十六年來,數百位和阿輝一樣來自中國南方這個貧困地方的籍籍無名的草根淘金者,喪命於這趟生死未卜的跨國淘金之路。他們的死亡和噩運,最後以幾句直白、冰冷的敘述句,出現在外事公報文或協會公告裡,成為一則新聞、一個官方的警戒、一個血淋淋的教訓、一則在這個小地方流傳的軼事和一聲歎息:
「2020年4月8日,一名45歲的上林縣公民在剛果金遭搶劫身亡,亡者生前與2017年11月到非洲喀麥隆在其表姐的採金礦點務工,2020年1月起才輾轉到剛果(金)為林姓浙江老闆打工。2006年離婚,其子已成年,無業」。 「2020年8月6日下午,加納頓誇原始森林金礦附近,4名持槍劫匪襲擊了兩位從工地返回住處的上林籍的淘金者,鐘某被劫匪開槍射中腿部,送醫途中,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其家屬希望當地大使館能夠協助運死者骨灰回國」。「2020年8月13日,非洲剛果(金)共和國發生一起3名上林籍公民被不明身份武裝人員綁架事件,生死未明」。「 2020年11月10日一名廣西上林籍公民在馬里身患瘧疾,因腎衰竭不治身亡。生前曾在加納、剛果金、剛果佈從事採金工作。今年九月,赴馬里共和國打工,家屬大使館能夠協調幫助將死者骨灰帶回國內安葬」。「各位唄噥(壯話音譯,兄弟姐妹的意思),聖誕節與加納大選即將來臨,近期劫匪非常瘋狂。2020年11月28日晚,加納阿散蒂省奧布阿西地區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案,兩名上林籍公民當場死亡,亡者生前與朋友共同在加納投資淘金,其工地剛開工不到兩月」。「2021年3月21日,馬里一位上林縣的中國公民因感染新冠肺炎導致呼吸衰竭不幸去世。患者三月初有咳嗽、乏力等症狀,在美國醫院治療期間確診感染新冠肺炎,3月10日轉院至馬里醫院新冠病房,CT顯示肺部炎症(受損面積約50%),血氧飽和度約90%,診斷為重型新冠肺炎。住院期間,患者胃口和睡眠較差,病情發展較快,3月19日復查CT結果顯示廣泛肺部炎症(受損面積約90%)。3月21日凌晨,患者因病情惡化,經搶救不治身亡」……
這些如在沙漠裡頑強生長的風滾草般的跨國礦工,滿懷旺盛的能量和躁動的希望,滿世界淘金;但他們的流動卻以死亡這種劇烈的形式夭折、終結,以「某」、「某」的代名出現在簡短的官方公告裡。籍籍無名的他們最終變成野生流動性世界裡的黑暗亡靈,成為漂泊不歸的「野鬼」。而他們死亡的餘波,將在中國南方邊陲一個個像阿瑩這樣的家庭裡不斷地震蕩。
註:所有名字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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