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 / 麗珊的家鄉A村(拍攝者:林秋銘)
作者 / 林秋銘,「在場」獎學金第三季得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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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那種浮在海面上的小木房,它叫做漁排,我在那裡長大。
那是一種神奇的建築體。漁民們把粗木排們綁上大泡沫球,讓它們得以浮在海面上,連接成網狀的「陸地」。木板和木板之間,他們建起房子。從小,我的腳底下就是廣闊的海域,耳朵貼著聽,可以聽見海魚撲通撲通的聲音。遠處開過一艘大船,海浪湧過來,整片「陸地」就上下搖擺。
在這片漂浮的「土地」上生活,人們有天然流動的本能。我聽過村子里許多有關偷渡的故事,主角們一般是男性。他們到美國、英國或是香港,用力扎根、拿到綠卡或當地國籍,其他家人將視他們為榮耀。但另一種流動則隱蔽得多,它是全村人共同保守的「可恥」秘密,那就是女性借由婚姻的向外遷移,也是這篇文章所寫的我媽媽赴台的經歷。
女性為什麼要移動?她們想追尋什麼,擺脫什麼?為什麼男性的移動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開拓,女性的移動就是不可說的呢?我的腦海裡常常響起這樣的疑問,我好想知道,媽媽和那些赴台的阿姨們當時為什麼不得不離開,她們得到她想要的結果了嗎。
2019年3月,我在北京一家媒體實習,已經計劃畢業後要成為一名記者。我想我或許可以試著來寫寫它。當時的實習編輯聽完我的想法,搖搖頭說,在大陸,這個選題不能做。面對如此不可抗的因素,我很快退縮。更重要的是,我認為自己什麼都沒有準備好,沒有任何路徑和幫助。兩年後,媽媽和其他阿姨們陸續被遣返大陸,回歸到我所在的空間。她們的故事重新在我面前打轉。
我點開過「在場」第一季和第二季的報名頁面,都沒有勇氣填寫它。一次聚會上,另一位我十分信任的編輯聽我說完這些,強烈鼓勵我一定要寫出來,他說了一堆理由,其中一句話很打動我——「你不寫,誰來寫呢?」我意識到這是我「非寫不可」的選題。
得知自己進入第三季的面試名單那天,我激動地抱起我的貓咪轉圈。那感覺就像有人朝我舉在半空中的手「啪」地擊了個掌,我對自己說,你看吧,有人是願意看到她們的故事的,她們的聲音是重要的。謝謝「在場」和我擊掌!
寫自己的故事,要有流淚的準備。和編輯小瑞第一次視訊談論寫作思路時,她鼓勵我,書寫媽媽,是一段非常艱難的過程,我很佩服你有足夠的勇氣。屏幕的另一端,我信心滿滿地說,我努力試試看。那時的我對即將到來的困難沒有任何概念,直到我開始向媽媽提問。
強烈的不安伴隨著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把一個選題搞砸。我每天在問自己,你的痛苦是真實的嗎?你是不是在消費你的媽媽?你真的有合理地平視她們嗎?反復崩潰、重建,這在以前再正常不過,只不過這一次更凶猛一些。
我不得不承認,採寫的過程有諸多遺憾。因為簽證尚未開放,我沒能到台灣做實地走訪觀察,採訪大多是在假新娘們的大陸住所里進行的。除此之外,我沒能調適好我在採訪中的角色,常常因為「朋友的女兒」或是「闖入者」的身份,導致受訪者不夠敞開、故事採集不夠充分。我生怕我的問題冒犯她們,戳中她們最深的秘密。這讓這篇報道留下了許多未盡的信息,我希望日後有機會能進一步繼續延伸這些觸角。
交給「在場」的初稿里,我沒有加入任何「我」的聲音,以純粹的第三視角去書寫媽媽的故事。讀了六年新聞,做了四年記者,這是職業訓練留給我的慣性:你要客觀,你要冷峻,你不能自作多情。交完初稿,我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好像胸口的一根刺,始終沒有被我吐出來。
那幾天,「在場」的一位夥伴推薦我讀夏曉鵑老師的《流離尋岸》,我在書里撿到了一句話,「主流社會科學仍然經由對客觀主義的強調而由男性主宰……社會學的養成訓練,使我們內化了男性的思考邏輯,不敢面對自己的經驗,將研究對象視為與自身生命無關的客體。」我想起我最初給「在場」發去的提案里寫著,「這是從我身體里長出的故事」,因此,「我」必須進入它,這才是我「在場」的方式。
第二版的稿件中,我試著呈現自己的聲音。由於在童年和青春期,多次目睹父母的爭吵和打鬥,長大後的我總是傾向於回避衝突,記憶里的那些毛刺常常被我掩蓋過去。但這一次的寫作之旅,讓我不得不掀開那些毯子,直視自己和母親的關係。
感謝我的編輯小瑞。當我自我懷疑時,她會笑著肯定我的感受,保護一個寫作者敏感的心,同時激發我那些藏在角落早已落滿灰塵的想法和情感。小瑞告訴我,她很喜歡媽媽和女性朋友們工作之余去旅行的部分,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她們又回到少女的狀態,步履輕盈。我聽完有一種被懂得的感動。我不想自己寫出了一個純粹只有苦難的故事,她們有自己的主動性和尊嚴,屬於女性的勃勃生命力從未消減。
我也很感謝我可愛的朋友們。困頓的時候,我和她們聊天,她們提出的問題對我有很大的啓發,我常常發出「原來這也可以寫!原來對讀者來說,這是特別的細節!」的感嘆。如果一個寫作者要書寫自己熟悉的對象、熟悉的環境,她就需要一個外部視角來做校准。我建議任何做類似嘗試的寫作者,都可以向身邊的人多多復述你要寫的故事,讓她們告訴你,對於一個從未聽過這個故事的人來說,她在好奇什麼。
最後,我想分享一個私人的感受。文章里我提到,我曾經認為自己和弟弟被母親拋棄,對她產生怨恨和不滿。這趟寫作的旅程讓我找到消解怨恨的力量,這無比珍貴。
✨ 閱讀作品全文:被兩地驅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