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糜緒洋,「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四季得獎者
自俄烏全面戰爭爆發後,我每天都追蹤着各種來自現場的報道,也一直想去烏克蘭實地見證歷史,但始終沒能邁出這一步。沒有機構自然是一個重要原因——自掏腰包進戰區聽上去實在過於瘋狂。但更重要的是缺乏動力——閱讀那麼多報道,一方面讓人對局勢彷彿有了全局性的把握,但另一方面也給我一種錯覺,似乎所有題目都已被人寫過,我又何苦多此一舉冒險跑現場。
因此,獲得「在場」獎學金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意味着物質上的支持,更意味着獲得一種驅動力:行了,現在你有一個確定的題目,有一個確定的由頭,更重要的是,有一個確定的截稿日期,別再給自己找藉口了,上路吧。
雖然我知道只讀媒體報道的侷限,但對於進入烏克蘭後會遇上什麼,我其實還是有現成的期待。但真的來到現場,立刻就感受到它的魅力:我的視覺、聽覺、嗅覺,以及某種對氛圍的感知時刻都在運轉,每天都有無數意料之外的人物、事件、觀察襲來,彷彿從天而降壓在我頭上。事實上,兩個月過去後,那些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幾乎都來自計劃外的偶遇:
這是退伍女兵娜斯佳,戰前在音樂學院學花腔女高音,為了給被炸燬的家、被炸死的狗復仇,選擇上戰場當醫療兵。復員後,她卻無法融入平民生活:「在戰場上,我是所有人的英雄和天使,可回來後,我只能在鞋店裏被顧客刁難。」她的世界只剩下戰爭。她還在不斷給部隊投簡歷,渴望回戰場。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說,走在基輔街頭,娜斯佳有時會停下腳步,指着路上的劇院海報說,如果沒有戰爭,我本來會在這家劇院唱歌。
這是深夜的基輔火車站,一個醉酒鬧事的士兵被一群警察按在地上暴打,慘叫聲響徹候車大廳。在叫喊的間歇,依稀聽到他衝着一個戰友吼:「弟兄們是為誰而死的,你說啊?!」圍觀的民衆都已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這是哈爾科夫賓館的鄰居,大兵丹尼斯。他穿着一條褲衩,和來探訪的妻子坐在走廊裏喝啤酒。聊上幾句後,他抓着我一起喝啤酒,隨後是威士忌。大兵沒完沒了地說着低俗笑話,直到混酒的效力上頭,他突然嚴肅起來,告訴我他已經「帶走了多少母親的孩子」,而他自己也失去了四十六個戰友。他面無表情地講述俄羅斯滑翔炸彈空襲後,他如何把自己的好弟兄一塊一塊地裝進屍袋裏。
這是剛到敖德薩時,遇到了民宿騙局,在樓外打了半小時電話也沒找到房主。幾個坐在長椅上聊天的老奶奶聽了我的遭遇後長吁短嘆,抱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其中一個悄悄過來跟我說,別難過了,我是從赫爾松逃難過來的,剛來時和你是一樣的遭遇。說完趕緊把臉扭過去,怕我看到她眼裏的淚。
當然,也有許多讓人啼笑皆非,且頗為政治不正確的遭遇:
在哈爾科夫市中心,一個矮壯的小夥攔住我,問我恨不恨俄羅斯人,如果恨,想不想加入scamRussiancallcenter——專騙俄羅斯人的電詐中心。
在哈爾科夫的另一處,一個小兵攔住我,問我「懂不懂我們的話」,得到肯定答覆後,他求我幫他買一罐啤酒,因為他穿着軍裝不能買酒。
在薩爾季夫卡,一個大媽指着地上集束彈頭留下的印跡,和我控訴兩年前俄軍的暴行。這時候有個大爺把腦袋伸到我們中間來,打斷大媽,並開始自己的演講:你知道為什麼俄羅斯要炸我們嗎?因為美國布拉布拉,北約布拉布拉,烏克蘭布拉布拉,原子彈布拉布拉,所以俄羅斯才先發制人。大媽暴怒,指着他說,男人你快買張機票滾去俄羅斯去吧,大爺也暴怒,指着大媽罵她是納粹,兩個人差點動手,一路對罵離開了。
一對好心的敖德薩退休夫婦開車把我從烏曼送去敖德薩。聊到戰爭,妻子總是知無不言,而丈夫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把妻子送回郊區的家後,丈夫繼續開我進城,然後突然對我政治出櫃:其實我覺得普京是對的,我一直在等他來解放我們……
而與此同時,計劃內圍繞文學的採訪反而進行得頗為不順,兩位受訪者離開了烏克蘭,剩下的一位也總是在拖延。以至於來關心情況的朋友們最後都會問我:天哪,你真的還要寫文學嗎?其實,不少烏克蘭路人聽了我想寫什麼也會皺眉頭:有那麼多血淋淋的東西擺在你面前,然後你就寫葉賽寧,普希金?
其實,我也一直在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繼續完成原先的題目。因為那些血淋淋的見證過於直接、裸露,我甚至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它們,更不用說如何把它們處理成一個有條理的故事。當然,也是因為後來在敖德薩,終於聽到了那麼多不一樣的聲音(為了保護受訪者,許多話我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寫下來),我意識到,文化雖然是一個間接的戰場,卻也會給人帶來直接的痛苦。
進入戰爭很容易,但走出來很難。在基輔的賓館,來到烏克蘭後第一次在半夜聽到空襲警報,我還在猶豫是否要去防空洞躲避,而比我先到幾天的朋友已進化到冷笑一聲,立刻翻身繼續睡的境界。幾天後我也獲得了這樣的本領。
我是幸運的,我在現場的這二十幾天,可能是烏克蘭今年以來最平靜的日子,真正意義上能聽到巨響的那種空襲,我只在哈爾科夫經歷過一次,甚至連停電都沒有怎麼體驗。就在我離開後第二天,俄羅斯又開始了新一輪狂轟濫炸,妮卡·科茹日科也正是殞命於其中的一次。
但這二十幾天的平靜,對我的神經也足以產生影響。即使過了一個多月,當我在家裏隱約聽到街上傳來的摩托車巨響,或機器的嘯叫,總會有那麼0.1秒的時間,我的潛意識會問我:這是不是爆炸?是不是警報?難以想象,在這種狀態下生活了近三年的烏克蘭人,他們承受了多少心理創傷。
戰爭進行到現在,烏克蘭已很少再登上報紙的頭條。外國記者們漸漸離去。聽說,連曾經熱鬧的嚮導群都已經解散了。但戰爭卻依然進行着,烏克蘭人現在經歷的困苦絲毫不亞於戰爭第一年。也正是因為處於戰時,多數我遇到的烏克蘭人非常樂於傾訴。許多人講完還會感謝我,僅僅因為我來了,我在場,在和他們同甘共苦,讓他們覺得自己還沒有被世界遺忘。
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在基輔的一家博物館,售票的阿姨和我聊了一會兒,最後欲言又止。當我走到博物館門口,她終於還是追了上來:「有一件事情一直讓我們很難過,請你不要見怪。我們一直都以為,中國是一個智慧的民族,但為什麼你們現在卻要支持俄羅斯?」
我無言以對,只能告訴她,我們和俄羅斯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面對國家,個人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而我所能做的,只有讓更多說中文的人看到你們的故事,但也請不要期待,這真的就會改變什麼。
哈爾科夫街頭藝術作品「我努力看到真相」(哈姆雷特·津基夫斯基作品)(攝影:糜緒洋)
我帶着幾萬字的日記和幾萬字的採訪轉寫離開了烏克蘭。這些龐雜而零散的印象先是變成了一份一團亂麻的初稿,隨後是稍具形態的第二稿,最後成為讀者諸君眼前的樣子。這是無數個北京時間的凌晨四點,一個霍默·辛普森頭像的光標,也就是我的編輯謝丁老師,在石墨文檔裏上下左右來回穿梭的成果。他也總是能一下子嗅出我文字中的一些俗濫陳腐之處,從某種結構套路,到某些四字成語,甚至到某個軟綿的標點。沒有他的妙手回春,恐怕多數讀者讀完兩章後就會聳聳肩,關掉瀏覽器。
我還要感謝親愛的朋友劉敏和伍勤。從報名到交稿的每一個階段,我都離不開她們的關心和建議。感謝其然親臨烏克蘭陪伴,雖然由於簽證掉鏈子,我們最後只同甘(尤指紅菜湯)共苦(尤指伏特加)了五天。
最後要感謝在烏克蘭的每一次邂逅,感謝人們對我的信任與包容。願戰爭早日結束。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軍事意義上的「勝利」,但這個揹負了太多苦難的民族配得上正義的和平,配得上更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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