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潔琳,「在場」獎學金第四季二等獎獲得者
編輯:郭玉潔,作家,記者,著有《眾聲》等。
2017年春天,18歲的我獨自在曼谷「尋找」老二姑。伊[1]就在大皇宮邊的石龍軍路上,臨行前阿公[2]告訴我。
[1] 伊:代词他/她,i1。潮汕地區各地的潮汕話有少許差異,本文腳註皆為揭陽音。
[2] 阿公:祖父,a1 gong1
老二姑唔[3]知普通話,只呾潮州[4]話,用詞也還停留在老時代。電話裡,伊問我徛[5]在底個[6]「客棧」「旅社」——好讓阿伯來接我。我呾[7],我在一家「民宿」。伊沒聽懂,底塊[8]吶?我想講「Airbnb」,又想,伊應該唔知,也無法在電話中把英文地址報給伊。我只好呾,我徛在朋友內[9],家己[10]過去就好。
老二姑報了個地址,囑咐我,沒找著的話就問邊頭[11]的人:找娥姐。我連連應好。
[3] 唔:不,m6
[4] 本文的「潮州」指代今廣東東部的潮汕地區。文中大多使用「潮州」而非「潮汕」,源於明清設立的潮州府,其地域範圍基本包括現在的潮州、汕頭、揭陽三市。
[5] 徛:住,kia6
[6] 底個:哪個,di7 gai5
[7] 呾:說,dan3
[8] 底塊:哪裡,di7 go3
[9] 內:家,lai6
[10] 家己:自己,ga1 di7
[11] 邊頭:旁邊,附近,bin1 tao5
在曼谷熱鬧的商圈暹羅廣場附近,我攔下出租車。去大皇宮,我說。其實我沒記住老二姑報的地址,伊呾潮州話,我也唔確定對應乜[12]字,只聽到石龍軍路幾號,後邊的巷名和門牌號像一糊團,沒入我腦中。坐在車上,我睇向窗外,熟悉的兩廣建築,垂直拔起的三四層民居,一樓的老式拉閘門,還有漢字店鋪招牌。和潮汕好像,我差點忘了自己是在曼谷。
我原計劃抵達大皇宮後,步行去找老二姑。但在車上打開地圖,才發現伊內離大皇宮還很遠。這條長達八公里的大路,從大皇宮向東南穿過唐人街,沿著昭披耶河[13]的走向再往西南延伸。我不記得究竟在車上和司機如何交涉,總之在調整幾次目的地後,我讓伊和老二姑通了電話。到達目的地,司機笑著向我額外要了一百泰銖。
這裡是曼谷的曼柯廉縣,摩天輪高聳的碼頭夜市Asiatique就在附近。街邊豪華酒店、高層公寓和簡陋平房交替出現。司機指著巷子說,就是這裡。
我用潮州話問巷口大伯:伯啊,娥姐是在這嗎?伊有些意外,阿娥姐啊?隨即站起來,呾,伊帶我去。
沒行兩步,迎面,娥姐被一個中年男人攙扶走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娥姐一頭銀髮,戴著眼鏡,脖上有珠串,比照片瘦削許多。許[14]年伊83歲,依舊精神飽滿,頭腦清晰,熱情健談。
巷子很窄,約兩米寬。往裡行幾步,轉角處有一座小廟,寫著紅色漢字的竹編燈籠懸掛在兩旁。繼續往底行,娥姐家就在巷子深處。
[12] 乜:什麼,mêh4
[13] 昭披耶河:中文俗稱湄南河。
[14] 許:那,he2
娥姐,就是老二姑,阿公的二姐。
1946年,娥姐跟阿爸、大姐、大弟在汕頭坐上了去往暹羅[15]的輪船。逃荒的人太多,伊阿媽和小弟(我的阿公)沒能上船。從那之後,一家人一分兩半,天各一方。有人留在暹羅,有人離不開唐山[16]。
伊人[17]因什麼而走?為什麼是暹羅?是哪個節點什麼事件最終讓伊人下定決心離開?在同一時刻被命運賜予不同選項的人,在兩地分別過得怎樣?離開的人後悔過那個決定嗎,被留下的人懊惱過不公嗎?伊人有想過再去團聚,或是回來嗎?後來怎麼重新建立聯繫?這樣的迷思凶猛地朝我湧來。
我決定去尋找答案。我去了泰國,也回到我的家鄉。有些疑問隨祖輩的離世隱沒塵煙,而有些,也讓我在記憶的廢墟中窺得我們一家的命運如何被牽絆。
[15] 1939年暹羅改國號為泰國,1945年恢復暹羅舊稱,1949年再次改為泰國。
[16] 唐山是海外華人對故鄉的指代,並非河北唐山。
[17] 伊人:他/她們,i1 nang7
一 離開的人
娥姐一家住在普寧縣[18]和揭陽縣[19]交界的一個內陸村莊。伊人原住在鄰近小鎮,因借住的厝[20]被要回,便返回村裡。祖屋已留給三弟一家,伊人只好夗[21]在客廳角。
娥姐的父親是農民,賣菜為生,名「再娘」,兄弟中排第二。大兄「姿娘」,三弟「再婦」。潮州話裡,姿娘是「女人」的意思。聽呾大哥出生前,男孩總養不活,女孩就養得活,於是,後來出生的兒子們被取了女名。也許因為三個男孩都活下來了,再娘的小弟沒有再取女名。在古老傳統的村落,性別的偏頗並不令人意外。1931年普寧縣有26.64萬男丁,而僅有19.58萬女性。[22]
再娘離鄉前,大哥姿娘和小弟就在暹羅落腳了。再娘的姐妹,阿公的姑姑們——那些比同胞兄弟更頑強活下來、賜予他們名字、自己卻沒有留下姓名的女人,也陸續去了暹羅。
伊人是何時離開的,阿公唔知。阿公從未見過伊人。
對許多潮州人來說,暹羅並非遙不可及。伊出現在許多俗語和歌謠裡,「從暹羅詖到豬槽[23]」,「乜個無,過暹羅[24]」。「暹羅船,水迢迢,會生會死在今朝;過番若是賺無食,變作番鬼恨難消。」[25]
那也是一個有宗親和血脈維繫的地方。幾百年的時間裡,從紅頭船到火輪船,商人、水手、技工、勞工、海盜、逃犯、難民......形形色色的人朝無盡的南洋駛去。1955年,泰國約有129.7萬潮州人,佔在泰華人總數的56%。[26]
[18] 普寧縣:1993年撤縣立市,今由揭陽市代管
[19] 揭陽縣:1991年撤縣立市
[20] 厝:房子,cu3
[21] 夗:睡,in6
[22] 普寧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1995年。《普寧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99。
[23] 指談論天南地北、不著邊際的話題。
[24] 窮到什麼都沒有,就去暹羅找生計。
[25] 林朝虹,林倫倫編,2012。《全本潮汕方言歌謠評注》,花城出版社,頁218。
[26]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220。
潮州和暹羅的命運緊緊交纏。1767年,擁有潮州血統的鄭昭在暹羅建立吞武里王朝,隨後潮州船商在這片海域崛起,取得許多經濟特權,成為主導國內進口暹羅稻米的語系集團。在暹羅擁有甘蔗莊園的潮州移民,招來大量同鄉勞工。許多潮州工匠同樣被國王僱來打造新首都[27]吞武里和曼谷。[28]
往後的漫長歲月裡,除了自然災害和貧困驅使,伊人也因各種程度的暴力和社會失序而選擇外移,去往今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印尼、柬埔寨等地。
潮州一直被視為特別暴力的邊緣地帶,脫離中央王朝掌控,在宗族世系的脈絡中形成獨特的自治實體。宗族械鬥、爭奪資源,走私鴉片、幫派橫行,這樣的事常常發生。1869年,清廷在潮州沿海區域發動「清鄉行動」,數千名「不安分」的罪犯被逮捕斬首,部分村落被焚燒,數萬人被迫離開家鄉。其中受創嚴重的潮陽縣,男性大批外移成為常態,大多去往暹羅。[29]
戰爭動盪和政治壓力,讓暴力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裡。1918至1931年,約有157.7萬人從汕頭港口外移東南亞,其中86.8萬人進入暹羅。[30]人數激增的年份,如1927年22.2萬人、1928年21.2萬人從汕頭離岸,其背後是國民黨擊敗軍閥和鎮壓海陸豐共產黨人的結果——一年前,1926年,汕頭外移人數僅8.4萬。[31]
我無能得知,究竟是哪個特定的時間點,讓再娘一家最終也下定決心離開。也許日頭漫長又黯淡無光。縣誌只簡單紀錄了他們離開前經歷過的連綿災難。戰爭暴力持續的同時,還有乾旱和飢荒,暴雨和洪澇。
1942年底至1943年4月,廣東地區冬春連旱,早稻欠收,飢民當街搶食,甚至人吃人[32]。普寧縣餓死、病死、逃荒的約有10萬人,七成多農田受旱,面積高達36萬畝。[33]鄰縣揭陽,6.84萬人餓死,2.23萬少女嬰兒被拐賣,2.42萬人逃至鄰省。[34]疾病隨之而來,阿公家鄰近的鎮上發生霍亂,死亡400人。[35]潮州多地被日軍佔領,沿海漁民被禁止出海,僑匯和糧食進口受限,更加劇了飢荒。[36]
這場大飢荒中,不滿一歲的阿公,被老嫲[37]抱到一富人家。對方看伊很是可愛,頭髮蓬蓬,想留下來。最後老嫲猶豫了,想了想又不捨得,抱著阿公折返。
[27] 1767年鄭昭建立新王朝後,曾將首都從阿瑜陀耶移到昭披耶河西岸的吞武里。1782年鄭昭被推翻,通鑾即位,為曼谷王朝的第一任國王。他將首都移至昭披耶河東岸,即今曼谷市中心,並在此修建大皇宮、寺廟和城牆。
[28] 麥柯麗,2023。《遙遠的海岸:中國海疆上的殖民擴張》,林玉菁譯,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頁67-82。
[29] 麥柯麗,2023。《遙遠的海岸:中國海疆上的殖民擴張》,林玉菁譯,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頁133-135、177、293。
[30]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89。
[31] 麥柯麗,2023。《遙遠的海岸:中國海疆上的殖民擴張》,林玉菁譯,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頁198-199。
[32] 廣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2001年。《廣東省志·自然災害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534-535。
[33] 普寧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1995年。《普寧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16、90。
[34] 揭陽縣志編纂委員會編,1993年。《揭陽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33。
[35] 揭西縣誌辦公室編,1994年。《揭西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22。
[36] 廣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2001年。《廣東省志·自然災害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534-535。
[37] 老嫲:曾祖母,ma2,近似普通話ma第4聲;也常被寫作「阿嬤」,但「嬤」的潮州音為ma1,近似普通話ma第1聲。
飢荒年的集體記憶被留在歌謠裡:「米碎草[38],米碎草,食落肚,就著[39]嘔......作田個人無米食,飢荒來食米碎草。」「水芋生在田,飢荒許時間,肚困[40]挈[41]來食,食了唉唉嗆[42]。」[43]
1944年9月颶風暴雨致使河道決堤,阿公家周邊鄉村很多房屋倒塌,多處民船被沖沉底。戰爭在繼續,1944至1945年初,日軍多次入侵鄰近小鎮。1945年、1946年又旱,米價大漲。[44]
終於,1946年,伊人決定出走。再娘夫妻和姐弟四人在鄰鎮碼頭坐船,先到揭陽,再到汕頭,等待去往暹羅的輪船。
[38] 米碎草:野甘草,又稱冰糖草
[39] 著:得,dioh4
[40] 肚困:肚子餓,dou2 kung3
[41] 挈:拿,kioh8
[42] 唉唉嗆:因痛苦而哀嘆,hai5 hai5 cang1
[43] 林朝虹,林倫倫編著,2012年。《全本潮汕方言歌謠評注》,花城出版社,頁62-63。
[44] 揭西縣誌辦公室編,1994年。《揭西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22、113、115。
現在村內破落的老厝(拍攝:李潔琳)
啟程前,再娘當掉家中四畝園地,換成旅費。伊取完錢,行錯路,誤入海關後被打,錢也被搶走部分。又因逃荒的人太多,船票得抽簽。沒有得到足夠乘船資格的一家這樣決定:阿爸帶着十六歲、十二嵗的女兒和八歲的兒子先離開,阿媽和小兒子之後找機會再走。
這是1931年以來華人移入暹羅最多的一年,八萬餘人經海路直達曼谷,其中四萬餘人從汕頭移出。[45]1939年日軍佔領潮汕地區後,正常的移民航線中斷過一年多;1940年有過短暫恢復,但翌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又陷入沉寂,直到二戰結束,西方輪船才恢復航行。[46]
大量仍飽受戰爭暴力和飢荒的難民,抓住了這個出走的時機。從前不多見的全家外移,也在這時候频频出現。二戰結束至1947年5月,每月從汕頭進入暹羅的華人約有四五千人。[47]
那次阿公一家人未能同行的原因,在歲月流逝中留下不同版本。泰國的阿姑阿伯呾,是因為在汕頭侯船太久,錢花太多,不夠買票。阿爸兒時聽到的,則是阿公的媽媽患有沙眼,怕傳染給船上其他人,不被允許落船。
這些傳聞背後,是暹羅對華人移民政策的緊縮。二十世紀初,暹羅通過多部條例來同化境內華人,並於1927年首次限制移民——入境者需繳納暹幣5銖,患沙眼者禁止入境。此後暹羅數次修改條例,增加入境成本,並限制不識字者進入(多為貧困勞工和婦女);一直到1939年,外籍人士到暹羅的入境稅和居留稅各高達500銖。[48]
但登船和團聚的願望沒有消失。一兩年後,阿公和母親攜著番邊[49]寄來的船費,再次出發。對岸限制入境也在繼續。在汕頭港口,伊人得到的答覆卻是「限制新客落船」。
二戰後大量華人湧入,暹羅擔心他們影響本國經濟、就業和治安,加大管控力度[50]。1947年6月,暹羅公布新的移民管理辦法,每年限制1萬名華籍新移民,其中由汕頭移出者限定7千人。此後,中暹雙方因縮減新客名額問題有過多次交涉。隨著新中國成立後對出入境的嚴格管控,以及泰國繼續限制移民,人口大量外移的現象就此消跡。
「就無辦法去了。」阿公呾。
我曾想,身處時代巨變現場的人,或許伊人在某一時刻會有掌握自我命運的機會。然而個體總被無形的力量拽緊。若說離開是被迫的選擇,那能否離開的關鍵,也不在自我。不管其中細節如何,最終,暹羅成了老嫲和阿公未能到場的遠方。
[45]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87、190。
[46]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86。
[47] 謝培屏,2006。<戰後暹羅對華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國史館學術集刊》第13期,頁155-207。
[48] 謝培屏,2006。<戰後暹羅對華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國史館學術集刊》第13期,頁155-207。
[49] 番邊:特指華人移民所在的東南亞國家。
[50] 謝培屏,2006。<戰後暹羅對華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國史館學術集刊》第13期,頁155-207。
家譜(製作:李潔琳)
二 阿愛
老嫲名叫阿愛。
我對伊有著許多好奇。獨自撫養兒子長大的老嫲,是怎麽樣的人?伊人在潮汕相依,過著怎樣的生活?我還想知道阿愛的模樣。遺憾的是,伊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據阿公講,伊長型臉,薄殼眼,高高瘦瘦,頭髮在後腦勺綰成圓髮髻,惦[51]穿大筒衫。
沒能上船,阿愛和細仔[52]回鄉。孤兒寡母被村裡人欺負,轉輾借住姊姊家。姊姊家在榕江大堤旁,許多孥仔[53]愛下水游泳。但阿愛對細仔管得嚴,只讓伊在河邊洗澡,不允許往深行,到點了,就喊轉內[54]。以至於鄰里孥仔都學會了游泳,只有伊𠀾[55]。
丈夫每月從番邊寄錢來,補貼生活。很多個夜晚,阿愛在燭光下幫人加工金箔紙,賺些零錢。細仔還小,坐在塗下[56]相護[57],有時目澀,睏到在夗,阿愛就敲敲伊的頭。逢年過節,阿愛牽伊去廟裡拜神明,還一起去戲院前看戲。
在泰國出生的阿姑聽老伯[58]呾過,再寄旅費回鄉時,阿愛唔敢過去。
但這不像阿公口中的阿愛。阿公呾,阿愛「強脚[59]」。伊的心算能力為人驚嘆。從前的秤,刻度以十六兩為一斤,要把「兩」換算成「斤」,阿愛一掐便知,𠀾給人缺斤少兩。街坊鄰居向走巷的小販買東西時,攏[60]叫伊來相護算錢。
[51] 惦:總是,diam3
[52] 細仔:小兒子,soi3 gian2
[53] 孥仔:小孩,nou5 gian2
[54] 轉內:回家,deng2 lai6
[55] 𠀾:不會,bhoi6
[56] 塗下:地上,tou5 ê6
[57] 相護:幫忙,sio1 hu6
[58] 老伯:爺爺的哥哥,lao6 bêh4
[59] 強腳:厲害有本事、精明幹練,kiang3 ka1
[60] 攏:都,long2
解放後,阿愛和細仔很難再出境,丈夫匯了一筆錢回來買厝。伊人不用再寄居在姊姊家。
生活依舊清貧。早晨一顆青橄欖,切成兩半,蘸醬油,伊人兩人配粥吃。厝邊[61]大姐與阿愛從小相識,常常過來陪伊談天。幾年前為了旅費而當掉的四畝園地,也到期贖回來了。阿愛開始去種菜,有時清晨早早,還要去園裡摘青豆。
像阿愛這樣獨守鄉里的閩粵女性,太多太多。20世紀初以前,下南洋的女性極少,她們的丈夫獨自過番[62]找生計,她們被留在鄉里,照料家庭。那些得以出海的,有部分是被捲入人口販賣和性產業中的女性。[63]1882至1892年,入暹華人中僅有2%到3%的女性,一戰之前不超過10%,到1945至1949年,女性佔了入境華人的31.45%。[64]
獨自離鄉的丈夫在番邊再婚,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1980年代福建三個縣的調查顯示,165名東南亞移民中,有19名勞工回國成婚後又在南洋當地再婚,研究者認為這個數字極為保守,源於受訪家庭不知情或不願告知實情。[65]與此同時,留守妻子卻過著喪偶式生活,有的被家族嚴加看管,限制參與社會活動。更不平等的性別關係也在於,那些產生婚外情的女性,被視作家庭的恥辱,她們的丈夫還在報紙上通報其「不守婦道」和離婚告示。[66]
1950年新中國頒布婚姻法[67],一定程度鼓勵了不少留守婦女提出離婚。1954年3月廣東省人民法院粵東分院的一份報告[68]顯示,1953年普寧縣74件華僑婚姻案件中,近三分之一的離婚緣由是男方在海外再婚,還有三分之一是同居短、分開久。此外還有因婚外情懷孕的,以及僅憑男方寄回的相片出嫁、在婆家空守多年卻未見真容的。在普寧縣的處理經驗中,多年無信息、下落不明的,經調查屬實後判決;可證實對方再婚的,說服無效後,也給予判離;有信息來往的,視具體情況(如感情、出海時間、對家庭接濟情況等),徵求對方意見後再判決。
但婚姻法引起了海外華僑的不滿。[69]由於僑匯是中國重要的外匯收入和物質來源,1954年4月國家發布指示[70]:若海外華僑未重婚、與國內有通訊和匯款,當國內僑眷要求離婚時,應以「恢復和好並盡量不批准其離婚為主,積極進行說服勸導,使女方打消離婚之意。」
阿愛的境況與她們不同,伊與再娘相處了二十餘年,決定帶孩子去暹羅重建生活,碰阻後,伊人也再次為相聚爭取。在分離的十年中,再娘每月匯款來,伊人保持著書信聯繫。
如若生活能夠繼續這樣平淡地過下去,未嘗不好。但1956年,丈夫和孥仔離開的十年後,阿愛眼睛看不見了。說是青光眼,去找的醫生都醫不好。正讀六年級的細仔休學,在家照顧伊,也替伊去園裡種菜。番薯賣給市場邊磨薯粉的人家,菜要自己擔去街頭巷尾賣。細仔是從這時候會做飯的。
[61] 厝邊:鄰居,cu3 bin1
[62] 過番:到海外,主要指東南亞國家,guê3 huang1
[63] 麥柯麗,2023。《遙遠的海岸:中國海疆上的殖民擴張》,林玉菁譯,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頁312。
[64]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35-136、199-200。
[65] 浦永灏,1988。<論福建僑鄉人口國際遷移的社會、經濟、文化意識效應>,《人口研究》第5期,頁25-30。
[66] 沈惠芬,2011。<華僑家庭留守婦女的婚姻狀況——以20世紀30-50年代福建泉州華僑婚姻為例>,《華僑華人歷史研究》第2期,頁68-76。
[67] 婚姻法是新中國成立後頒布的第一部法律。
[68] 《關於梅縣、普寧兩縣1953年處理華僑婚姻問題的專題報告》
[69] 沈惠芬,2011。<華僑家庭留守婦女的婚姻狀況——以20世紀30-50年代福建泉州華僑婚姻為例>,《華僑華人歷史研究》,第2期,頁68-76。
[70] 《關於處理華僑婚姻糾紛問題的指示》
休學一年後,細仔返校補了一學期。那年小升初,伊沒考好,決定在家再自學一年。伊的十五歲就在照料母親、種菜賣菜和看書自習中溜走。1958年,伊順利考上揭阳縣第二中学。
細仔學習認真。在家吃飯,伊把不會解的幾何難題畫牆上,邊吃,邊看牆。看著看著,會解了,眼睛一亮,突然把飯碗放下。阿愛只能聽到聲,很訝異。阿弟,你飽了啊!未,我來解個題。
那年某天,細仔照常去園裡挖番薯。村幹部過來呾:弟啊,這番薯挖起來之後,就孬再來種了。那是做呢[71],伊問。愛[72]入公社化了,幹部們說。伊窘迫地走了,再也沒去種過。一些諷刺公社化時期虛假浮誇的歌謠這樣唱道:「房腳大大,一畝報萬外;食堂哩愛散,頭食頭咒誓。[73]」「今年豐收,口糧倒㧃;超英趕美,糜食做水。[74]」[75]
細仔的初中也建了食堂,學生都得在那吃飯。但伊沒有關於大鍋飯的記憶,伊得轉內照顧青盲[76]的阿愛。
細仔早已習慣獨來獨往,放學了直接轉內,不參加同學們的課外活動,籃球𠀾打,乒乓也𠀾。伊也很少笑,惦面烏烏[77],因爲看起來「兇」,沒人敢欺負伊,也沒有過衝突。只是,後來要入共青團時,班上團支部的學生不讓伊參加。那些人說:你沒有走集體路線,總不願來學校吃飯。
「實際我無辦法。」講到這,阿公笑了,「就作為一個缺點,無給你參加。」
1958年之後,因大躍進、公社化影響,僑戶被動員繳售財產,海外華僑寄匯大幅下降,又因國內生活困難、物資緊張,他們轉而以米、油等物資代替僑匯。為爭取外匯,中國政府申明,僑眷和歸僑在加入人民公社後,個人生活資料、僑匯和存款仍歸私人所有。此後,各地陸續實行以僑匯證購買物資的政策,並成立華僑商店等供應機構。[78]這類華僑特種商品供應公司在1966年被撤銷,直到1976年才恢復。[79]
遠方的噩耗在這時候傳來。1959年8月,再娘在曼谷去世。看到紅色僑批[80]上用鉛筆寫下的報喪,細仔決定隱瞞這個消息,沒有告訴阿愛。阿愛直到去世,都不曾知曉。
[71] 做呢:為什麼,zo3 ni5
[72] 愛:要,ain3
[73] 大家一起吃大鍋飯,公社食堂快辦垮了,一邊吃一邊咒誓,一畝地收成一萬多斤。
[74] 今年說是豐收了,但糧食卻減少了。要趕超英美,稀飯卻像水。
[75] 林朝虹,林倫倫編著,2012年。《全本潮汕方言歌謠評注》,花城出版社,頁112。
[76] 青盲:失明,cên1 mên5
[77] 面烏烏:黑著臉,沒笑容,mêng7 ou1 ou1
[78] 張小欣,2012。<波動與穩定:1957-1977年的中國僑匯政策>,《東南亞研究》第4期,頁83-89。
[79] 普寧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1995年。《普寧縣誌》,廣東人民出版社,頁295。
[80] 僑批:通過民間機構寄回中國的匯款和書信
再娘1952、1954和1956年的證件照(拍攝:李潔琳)
阿愛的身體在1961年春天惡化。初三下學期,每到課間操時間,細仔就跑回家,煮中藥、做午飯。伊時不時還要去請醫生來,看病開藥。吃完午飯,細仔再回學校,赴下午的課。
那年六月初,阿愛在一個平靜的傍晚沒了聲息。
細仔做好晚飯,去叫伊吃飯。阿愛沒應。細仔緊張得不得了,伊跑出屋外,拼命跑,跑到村里,找三叔再婦,一起趕到鎮上。伊又穿過無數條彎彎繞繞的小巷,到大堤邊,給母姨呾。
沒有辦喪事,靜靜的,乜個[81]也唔敢做。大家正在破四舊。有錢的都不做,更別說沒錢的。居委主任幫忙申請了一座免[82]錢的棺材,葬在再娘村內的土堆裡。
從六年級到初三,阿公照顧了青盲的母親近五年時間。去世的原因,阿公呾,可能是營養不良吧,水腫。「許時候也是國內經濟生活緊張。」
阿愛去世後,細仔開始到學校上晚課。放學轉內,睡到凌晨兩點多,醒來點煤油燈再學,直到天亮去上課。伊每一天就這樣循環。畢業考,伊物理拿了年級第二。第一是同村的一個女生,讀了高中,後來嫁到別的地方去了。細仔比同年級的人大兩歲。要報考普通高中,超齡了,不讓報。最後,伊去了揭陽師範學校。
再娘過世後,僑批的落款變成老伯,再後來變成了娥姐。但往後細仔才知道,實際上阿兄沒有給伊寄錢,最開始是大姐寄的——大姐和父親借過錢,父親過世,這些錢伊不想還給大弟,於是以大弟的名義,寄錢回國給細弟讀書。
相比大姐,娥姐寄得更多。等大姐錢「還」完,娥姐便接手,每月寄來30港幣,細仔去換成12.81塊人民幣。伊常和細仔講,要認真學習。伊的信呾:你好好讀書,我還嫑結婚,等結婚了,不一定能照顧你的生活。
娥姐寄過自己的黑白影樓照到細仔學校。秀氣時髦,短捲髮,眉毛細長,眼睛彎彎,戴著華麗的耳飾和項鍊,還有蕾絲邊的裙子。伊和阿愛一樣,單眼皮,目唔大。好高貴,很多年以後,再看這張照片,阿公這樣誇伊。
細仔也給娥姐寄了自己的照片,那時伊二十出頭,濃眉大眼,毛衣配夾克。褐色毛線是伊在華僑商店買的。阿公呾,那是伊上帥[83]的時候。
[81] 乜個:什麼,mêh4 gai5
[82] 免:miêng2
[83] 上:最,siang6
1960年代初娥姐寄給阿公的照片,後來被阿公裝訂在一個家庭相框裡,貼在他的左邊(拍攝:李潔琳)
1964年細仔畢業,分配到一個鄉下小學教書。「許時間,人積極到不得了。祖國需要,就是我們的志願,服從分配。」聊到這裡,阿公又笑起來。有了工作,伊馬上寫信給阿姐,免再寄錢了。
文革很快來臨。有海外關係並不是一件好事,細仔燒掉了很多僑批。兩地聯繫開始減少,「幾乎無聯繫。」
三 娥姐
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人們對下南洋的往事習以為常。阿某人在香港、新加坡、泰國的親戚,夾雜在茶桌閒談中一句不經意的話裡。返鄉探親的人被叫作番客,番客會帶回遠道而來的禮物,分發給嗷嗷待哺的人。鎮上的華僑醫院,還有阿公後來任教的小學,都是離鄉多年的番客捐贈的。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對泰國的親人知之甚少。伊人是怎麼樣的人,在當地做什麼工作?伊人生活在曼谷的什麼街區,那都住着什麼人群?伊人有過上更好的生活嗎?帶著許多好奇和疑問,我去了泰國。
2017年那回,我只記得,一步步抵達娥姐家後,我想象中美好的遠方開始一點點坍塌。
娥姐家的門檐下有很多螞蟻,繞著鞋子走,有的還爬到鞋上。屋內燈光昏暗,裝修簡陋,陳設也老舊,桌子上的剩飯蓋著一個塑料菜罩。年老後,糖尿病的緣故,伊有些眼花,阿公拿了些錢讓我轉交給伊看病。
每每提到泰國,阿公阿嫲一定會念起娥姐,呾伊寄了很多錢來給阿公生活。娥姐對阿公很好,我們都知。也因為如此,我對娥姐有著特別的感情。沒有見過伊,可我天然地想靠近、想了解這位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女性。
在我片面的判斷裡,娥姐的老年生活似乎過得不那麼如意。我聽來的一些話,大家也在感慨和心疼娥姐的命運,覺得伊辛苦,不夠幸福。伊的一生就這樣被概括在幾句簡單的惋惜裡。娥姐從前在噠叻[84]賣菜,六十歲才歇。伊無生孥仔,婚後領養了個番人走仔,是剛出生就被拋棄的。沒過幾年,伊也離婚了。那天我碰到了伊走仔[85],語言不通,略帶尷尬地互相打了個簡單照面,伊就離開了。
那時的我,也為娥姐的過往和現狀感到難過。一個已經出走的、卻仍在付出的女人,和伊不易的一生——辛苦擺攤賣菜,獨自扶養遠方的阿弟。伊為了等阿弟畢業再結婚,是否也因此犧牲了自己的親密關係和幸福呢?直到今年我再去泰國以前,我都是這樣想的。
這個夏天,我又去了泰國,住在仁伯家。仁伯是老大姑的二仔,我第一次去曼谷時,也在娥姐家見過他。
仁伯1962年出生,七歲開始,伊放學後就幫娥姐賣菜。伊大概是和娥姐相處最多、走得最近的晚輩,從小黏在娥姐身邊,惦惦去伊內。長大後,長輩都誇伊有心,待人好。我從仁伯的講述中,窺見老二姑人生的一小角落,也意外發現了伊的另一面,那些我從未聽過的故事。
[84] 噠叻:泰語「市場」的潮州話音譯,dag4 lag8
[85] 走仔:女兒,zao2 gian2
娥姐年輕時出去玩的照片(拍攝:李潔琳)
「她是一個善良、愛運動的人,喜歡給別人買東西。」當我問娥姐是個怎麼樣的人時,仁伯的翻譯軟件這樣告訴我。
仁伯從小和長輩講潮州話,和兄弟朋友講泰語。如今很久沒講了,伊潮州話生疏很多,不大流利。有時不知如何表達,便打開谷歌翻譯。伊按下「麥克風」按鈕後,惦惦愣個幾秒,仔細揣摩要說的話,怕沒表達清楚;但又因沉默太久,等伊開口講話,麥克風已暫停錄制。
娥姐和大姐住得近,行幾分鐘就到。娥姐每天都到大姐家旁的噠叻賣菜,有自己的攤位台子。早上九點多,伊坐別人的車去進貨。兩個小時後,「菜來了!」娥姐朝大姐家裡喊一聲,仁伯和老大丈[86]就出來把菜搬下車,再用小推車推去噠叻。接著,仁伯幫娥姐一起把菜截雅雅[87],擺上攤位做準備。
下午一點,娥姐一人開攤。娥姐惦惦笑笑,生意好,顧客多,兩三點正是人最多的時候。伊大概也是像了母親的「強腳」,話多,愛講,泰語也呾得好。仁伯呾伊「呾話強」,「番話伊上強」。老大姑也賣過菜,但話很少,靜靜的,表情無波動,生意差些。
在阿愛記憶裡,娥姐就很剛強。伊給阿公講過,二姐好「野」[88],不屈,大姐則老實。
小時候,大姐和二姐一起去扒樹葉,拿回家作燃料。遇到村裡兩個差不多大的男孩,雙方相爭,最後抓起耙子就互砸,四散[89]打。大姐兒時生過病,後來走路一拐一拐,在一旁驚到不敢動。二姐卻把兩個男的打到哇哇哭。儘管自己的手也被敲出一段一段烏青,但伊沒哭。轉內後,伊目金金,面烏烏,乜個也無呾。
對方的娘找上門來,呾二姐對伊孥仔的頭敲出個包。阿愛也無示弱,把二姐牽出來,呾:這是孥仔事,免相找,你看我的,給恁[90]物[91]到這樣,都無哭。
[86] 老大丈:老大姑的丈夫,lao6 dua7 dion6
[87] 截雅雅:切得乾淨好看,zoih8 ngia2 ngia2
[88] 野:厲害,ia2
[89] 四散:胡亂,si3 suan3
[90] 恁:你,你們,ning2
[91] 物:搞,弄,做,muêh8
泰國的一個噠叻,時間早,未開攤(拍攝:李潔琳)
「(暹羅)從前賣菜,生意好,攏總[92]是唐人做。」仁伯呾。伊人沿襲著一套傳統的稱呼,把華人叫做唐人,泰人是番人,馬來人是客仔,西方人是紅毛。
到五六點人少了,娥姐也累,便回大姐家休息。「阿仁啊,你來給阿姨賣菜。」仁伯三點多就放學了,伊代娥姐看攤到七點。收攤後,仁伯掃掉塗下的菜葉,娥姐把賣剩的放進筐,再加霜水。我聽成酸水,什麼是酸水?我沒懂。「ice,一粒一粒,菜涼涼,從前無霜櫥。」仁伯呾。我才明白是冰水和冰箱。霜水,霜櫥,這是我從沒用過的詞。
仁伯記得,那時娥姐每天能賣七八十泰銖。收攤後,伊會給仁伯一兩銖作零花錢,仁伯就拿去買吃的。兩塊錢,能買一碗豬腳飯,兩碗粿條湯,或四根街頭烤豬肉串。「從前錢大,粿條現在四十、五十。」仁伯感慨。
仁伯笑呾,娥姐有錢,生活比較寬裕,常常幫襯大姐和大弟兩家。伊也知娥姐寄錢給阿公,「生意好,有錢寄去唐山。」伊補充,娥姐也唔是很有錢吶,比較有錢。有錢的程度是用食物來衡量的:「愛食[93]乜個,攏有。」
「我掂去伊內找食。」仁伯笑出聲來,伊有六兄弟,排第二。「我內,兩樣菜,八個人;伊內,三樣,食三四人。」要去哪裡,想吃什麼,伊就拉娥姐一起去。
意外、慶幸、舒了一口氣?該怎麼形容我第一次得知這個消息時的心情。娥姐的生命沒有我從前聽說和想象那樣的窘迫,寄回唐山的錢也不是硬擠出來的。幸好。那時我的內心幾乎詞窮,只剩下震驚和欣喜。
沒人知娥姐何時結婚。仁伯五歲時,娥姐已婚了,但再往前的事,伊想不起。可以估摸,娥姐大概是30到33歲結婚,那是1964年阿公師範畢業,到1967年仁伯五歲記事之間的幾年。娥姐的丈夫和前妻有個走仔,伊偶爾來娥姐家吃飯,仁伯有遇過。結婚沒幾年,娥姐離開了那個男人。仁伯呾,那人很自私,外面還有女人。娥姐乾脆利落地離婚了。後來伊也有交過其他男友。
阿伯想起伊五歲的事,伊呾自己「無用」,是「大力攆(音)[94]」,惦惦和人相打,還去娥姐的攤位搗亂。娥姐愛來打他,伊就跑掉。「伊賣菜,還未賣,菜剛放好,我來討伊個錢,『姨,好來買物食』。阿姨伊罵我,『還無賣,你來拿錢啦』。」大了兩三歲後,仁伯像變了個人,懂事起來,幫娥姐賣菜。
娥姐總是願意滿足伊的需求。每到過年,仁伯和娥姐呾,愛雅雅的衫,雅雅的褲。娥姐就給伊買新衫褲,穿去𨑨迌[95]。菜攤附近有人賣脆皮椰奶,伊愛吃,娥姐叫伊去買粒雞卵來,讓攤主加裡面,這樣更好吃。
有時賣完菜,仁伯呾愛去看戲,娥姐就帶伊坐三四站公車去電影院。伊人惦惦去,唐人戲、番人戲,娥姐攏愛看。「David Chiang(姜大衛)你會別[96]𠀾,香港個。」仁伯問我,我搖頭。「無帶大伯三伯?」我問。仁伯笑笑:「無,伊無相護乜個。阿伯力落,伊唔力落。」
仁伯初中畢業後,愛去公立的商業學院。公立的便宜,私立貴得多。娥姐呾,要是沒考進,伊會出錢讓仁伯去讀私立。伊人都知,老大姑家沒辦法出那筆錢。幸好,仁伯最後考上了公立,娥姐免相護錢。
2017年夏天,在我探望娥姐後的五個月,家人齊齊去了趟泰國,包括七十五歲的阿公。這是阿公第二次去泰國,第一次是1999年。見到一大家子來,娥姐高興得合不攏嘴。阿公呾,看得出伊是發自內心的歡喜。那時的娥姐,健談依然。阿公再拿錢讓娥姐去看病,伊回國不久,娥姐就住院了。
那年12月,娥姐在曼谷病逝。
[92] 攏總:都,long2 zong2
[93] 食:吃,ziah8
[94] 力攆:流氓,泰語นักเลง的音譯,lag8 lêng2
[95] 𨑨迌:玩耍,têg4 to5
[96] 別:認識,bag4
四 初到暹羅
仁伯對著一張黑白照片端詳了許久。幾位女人穿著白色短袖上衣和黑褲子,站在一塊剛立好、還未刻字的墓碑前。那是再娘的墳墓。
「攏總是厝邊。」伊突然都想起來了,指著每個人呾:這個是我朋友個阿嫲;這個平樣[97],厝邊,伊賣鴨粿條;這個從前我叫伊「戲嬸」,往後伊無做戲,來賣雞、鴨、豬;這個老姆[98],好人,從前阮[99]內窮,無乜個食,伊在大溪賣鹹[100],拿來給阮。
伊人都是再娘的鄰里。
「當地的人都說,阿公(再娘)是個老實人。」在我剛到那天,仁伯就用軟件告訴過我。伊補充呾,伊朋友的阿爸講,再娘心好、人好。
[97] 平樣:一樣,bên5 ion7
[98] 老姆:年老的女性,也用來稱呼爺爺的嫂子
[99] 阮:我們,不包括聽話的對方,uang2
[100] 鹹:泛指菜餚,giam5
相片是姑菁帶來的,老伯的女兒。在潮汕,我稱伊為「阿菁姑」。但到了泰國,我跟隨伊人多年來的用語習慣,把伊的名放在稱謂後,即姑菁。
姑菁在家找到一個大紅鐵盒子,裡面裝了許多從前拍的黑白照。來之前,伊在微信上告訴我,想送我一些老公[101]的相。「Bring him to his motherland.(帶他回他的母國)」姑菁𠀾呾潮州話。
姑菁漂亮,我小時候就見過伊的照片。伊捧著一束鮮花,身穿黑色學士服,站在爸媽中間,笑得很燦爛。看得出來,伊的髮型是精心做的,兩小撮卷過的髮絲從雙側垂下。還有一張,伊穿淺色西裝,剪了幹練的短髮。照片裡,伊人總是被鮮花、樹木和鎏金建築包圍,讓那個不到十歲的我意外闖入一個華麗麗的世界,偷窺精緻成熟的大人,羨慕不屬於我的地方。
「你有乜個想知的,就問阮。」姑瑛呾。伊是姑菁的姊姊,年長伊六歲。姑瑛也在我從前見過的照片上,那是一場婚禮,伊嫁給一位泰國出生的潮州人。姑瑛會些潮州話,從前伊大家[102]在內惦呾,姑瑛也跟著呾,但如今也忘了許多。
每當我提出一個問題,姑瑛和仁伯絞盡腦汁用潮州話回答我,再七嘴八舌說著我聽不懂的泰語,討論那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麼。確定後,伊人再告訴我。要是無人知怎麼表達,就交給𠀾潮州話、但會些紅毛話的姑菁,或是谷歌翻譯。
阿伯阿姑們出生時,再娘已逝世,伊人所知所講,也是聽大人說來的,但如今幾位老人也已去世。很多往事如「唐山飢荒」、「沒吃的」、「艱苦」這樣,細碎籠統地概括過去。沒人知道伊人最初找落腳處和謀生計的細枝末節。僅有一些碎片的記憶,讓我粗略地知曉許久前發生過什麼。
1946年,在船上熬過將近一個月後,再娘和三個孥仔終於抵達曼谷。
那大概是伊人第一次見到大海。伊人住在潮州內陸,那裡只有丘陵、河流和農田。但大海帶來的興奮感,或許很快會被暈船和飢餓打消。伊人喝水,喝到肚子腫脹,也餓到昏睡過去,不知日夜。後來到了曼谷,別人攏呾,得吸點煙,身體才能消腫。姑瑛還聽呾,船上有人餓死,被扔落海底。
剛到曼谷時沒有厝,再娘四人住親戚家。姑菁補充,是shelter。伊雙手比劃幾下,又指指玻璃門外,那塊突出來的、能避雨的地方。「唔是伊(親戚)個內,是伊個厝外邊出去。」姑瑛呾。
再娘找到了新生計,伊挑著擔去賣鴨卵[103]。人人叫伊「賣卵伯、賣卵伯」。後來伊人離開親戚家,搬到河邊的木板厝。為了寄錢回唐山,伊人生活節儉,常常喝粥配瓜丁[104]。
「從前暹羅,愛做乜個,還有路。唐山看不到路了。」仁伯呾。
[101] 老公:潮州話中對曾祖父的叫法
[102] 大家:婆婆,dua7 gê1
[103] 鴨卵:鴨蛋,ah4 neng6
[104] 瓜丁:一種潮汕特產,由冬瓜和白糖製成
老伯剛來暹羅時只有八歲。唔知從何時開始,伊在街上賣霜糕[105]。沒讀書,被別人嘲笑是流氓。十四五歲,伊去印刷廠當員工,十九歲出來自己做印務。因為唔識字,只好請人先揀字模,再安排印刷。老伯的泰語是和朋友、鄰里、親戚慢慢學來的,到老年,伊一開口就是個「泰國人」。阿公去泰國探親時,伊還在做這行當。
我在泰國華裔作家牡丹的小說《南風吹夢》[106]裏,看到了那時曼谷蒸蒸日上的繁榮模樣。汽車、電影院、電話、電視機,面對異鄉五十年代的繁華面容,伊人會眼花瞭亂嗎?也許和書中男主一樣,伊人也相信勤勤懇懇、吃苦耐勞就能改變命運。書中男主這樣說道:「至今他們(泰人)不喜歡做生意,幹別的工作也是得過且過,夠吃夠用就歇手。不像我們中國人老想多攢點錢,所以做生意的大部分是我們中國人。」[107]
「唐人從前來,力落[108]。」仁伯也這樣呾,中國人惦惦做,𠀾累。「暹羅人和唐山人唔平樣,伊lazy(懶)。」仁伯發出和書中男主相似的感慨,伊對從前的泰國人有著不勤勞、愛休息的評價。
「但現在,阿伯唔知吶。」伊憨笑著,補充一句,「中國人、番人,不一定。」伊呾,現在很多中國人有錢了,來泰國做事,做......做乜個吶?仁伯唔知潮州話怎麼講。伊的翻譯軟件告訴我:有些人從事不太合法的工作。伊指的是電信詐騙。
「信一封,銀二元,叫𡚸[109]刻苦勿愁煩;仔兒著扶持,教伊勿賭錢,田園著力作,豬仔哩著飼,等到我賺有,緊緊回唐來團圓。」[110]
再娘伊人有過想家的時候嗎?伊人是否好奇家鄉的變化?伊人滿意異國的新生活嗎?阿公呾,1953年左右,再娘曾有帶三個孥仔回潮州的打算,但最終沒能成行,聽聞是因中泰斷交。
剛到泰國的生活並不安穩。1948年鑾披汶政府再次上台後,繼續向華人施壓,包括將原本20銖的外僑隨身證例費,提高至400銖。1952年,在政府商討增加例費的過程中,許多華人提出抗議。當年6月13日,超過一萬名窮苦華人聚集示威。此外,政府希望消除共產黨在泰國的影響,例如在1952年11月發起為期三個月的對左派人士的搜捕。而華人內部,也在支持祖國政黨的問題上產生巨大分裂,使得當地社會氣候動盪不安。[111]
1959年8月的一天,再娘肚子痛,入醫院。一兩天,伊就過身了。
阿姑呾,可能是癌症,症狀很像,只是那時候沒有確診。不過阿公也聽來了不同版本。伊講,再娘在別人厝門外賣鴨蛋,後來厝地被政府拆掉,無處好去,氣到一病不起。伊忘了從何得知,也許是八十年代泰國一遠親返鄉時提起的。
「這就真的,隔哩久,離哩遠,六十五年了。人哩攏死了,無人好來做證實。」我把另一版本告訴阿公時,伊這樣呾。恁許時去泰國,無問伊人?阿公是不愛刨根問底的,每每遇到我這樣「拷問」,伊就笑呾:我又唔是記者。
阿姑們也對唐山的往事感到好奇。姑瑛問我,俺[112]的鄉里是揭陽?有老嫲(阿愛)的相無?伊幾歲過身?老嫲過身,阿公單一人?我呾是。伊人瞪大眼睛,嘴巴微張,大概是很少聽過阿公孤身一人生活的往事。
[105] 霜糕:雪糕冰棍,泰國潮汕人的講法
[106] 作者原名Supa Sirisingh,筆名為牡丹,1969年發表泰語小說《泰國來信》,在中國也被譯為《南風吹夢》。這是第一部描述窮苦華人到泰國尋求生計的泰語文學作品,以第一人稱寫信敘述的口吻,講述了普寧人曾璇有在1945年坐船來曼谷、在唐人街做幫工並娶妻生子的故事,其中有男主初到泰國時對當地社會和泰國人的許多批評和偏見,但他最終理解了兩地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該作品獲得1969年東南亞公約組織優秀文學獎,也被泰國教育部選為中學生必讀書物。
[107] 牡丹,1984。《南風吹夢》,中國友誼出版公司,頁103。
[108] 力落:勤快,lag8 loh8
[109] 𡚸:妻子,bhou2
[110] 丘玉麟選注,1958。《潮汕歌謠集》,廣東人民出版社,頁17。
[111]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328-331。
[112] 俺:我們,包括聽話的對方,nang2
位於曼谷市中心的潮州山莊,主體是幾片陵園,內裡包裹著咖啡館、健身區等社區活動場所,有許多人在墓園旁的林蔭路跑步(拍攝:李潔琳)
五 破碎的記憶
阿公剛過完八十三虛嵗生日,年老的跡象在加速。
夏天日頭長,五點半,天就微亮。阿公跨上脚車,踏到榕江邊,繞附近村落外圍慢悠悠轉上一圈,再返回鎮上。約十公里路,伊七點出頭到家。阿公的手臂變軟了,踏車時,肉耷拉著垂下來,像黏上去的,一晃一晃。
一次晚飯後,伊穿背心出門散步,有相識的人呾伊瘦。阿公自知。後來再出門時,伊會在白背心外再套件短袖襯衫。「關你乜事[113],管好你家己。」我告訴阿公,下次就這樣回話。阿公哈哈起來,穿好襯衫,又出門了。我知道,在這樣一個充滿人情世故的小鎮,不可能那樣當面回話。我都能想象,阿公撓撓白髮,佯裝不在意,心虛笑笑,然後走開。
阿公縮個了也是真的,原本和一六四的阿嫲差不多,如今只剩一五八。伊對雨聲的感知力也在下降。近來雨水多,常在午後。飯桌旁的窗外沙沙的,伊唔知。等到幾分鐘後窗台板響起嗒嗒聲,伊篤定地像第一個發現新鮮事的人:「落雨了!」
在我十二嵗隨爸媽搬離潮汕以前,我們和阿公阿嫲住一起。家中包攬買菜、做飯、晾衣這些活的人,是阿公。教我數學題、聽我背課文、給試卷簽字的,大多時候也是阿公——因爲伊好商量,偶爾背不出,只要多磨幾下,伊也願意先簽字,再叮囑我私下要背好,而我需要做的,只剩下祈禱第二天不要被老師抽到。
阿公脾氣好,性格溫和,但在外仍然很少笑,一臉嚴肅,有時也固執。當老師後,學生也驚伊。阿公稱自己不言自威:沒有發火,從不打駡,學生上課就能安安靜靜的。有同事懲罰講話的學生蹲在講臺邊聼,還有的老師怒拍桌子。「摔桌摔椅是不對的。」阿公慢悠悠地呾。從前讀師範,伊去實習,有學生課上説話,伊用手指輕敲桌子,課後被指導老師說,這是「變相體罰」,「違法教學規則」。
我想,阿公身上一定有阿愛的影子。或者說,和母親相依的經歷形塑了阿公的性格。那麼那些離去的家人呢,這麼多年過去,伊人給阿公留下了什麼?生命裡缺失父親和同胞兄姐的阿公,如何面對和消化這段過往?伊人還留存在阿公的回憶中嗎,伊想得起來嗎,還記得多少?
時間張牙舞爪,大口吞噬著阿公的記憶。伊惦呾,伊唔記得孥仔的事了。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和軟磨硬泡裡,伊童年記憶的閘口突然被剝開一條縫。
阿公記得,農曆正月裡,伊坐在父親肩上,全家人行到寨外的河畔田邊,看不遠處的一村子正舞火龍。這大概是他們分開前最後一個團聚的新春了。這片田地,在後來的八九十年代陸續起厝。阿公也在這買地造房,門口正對著那條河。如今,舞火龍仍是正月裡那寨子的習俗,只是高起的樓房忽起,擋住遠處的天空,密密麻麻,站在河畔再也看不到舞龍。
夏日,再娘背伊去寨外,捉牡荆葉上的金龜。還有一個夜裡,伊肚子餓,家裡沒東西吃,再娘背伊去園裡摘番薯,帶轉內煮湯。天烏暗,伊坐在園頭,看伊阿爸在底下挖。
一次大姐蹲在角落,生火煮飯,伊去拽她辮子。一次,伊去摘凳上莙薘菜的葉,被阿兄用手指敲頭。這樣僅存的往事大多沒頭沒尾,只是零星瞬間,是細碎得無法再掰開的光片。
這些記憶是在伊看到娥姐照片時迸濺出來。伊呾,伊認不出來十幾歲的娥姐,沒有那張臉的記憶,要是走在路上碰到,都唔知這是伊阿姐。阿公記得和父親、大姐、阿兄相處的那一兩件小事,但唯獨忘了對伊上好的二姐的童年。
「無了。」阿公想不起來別的。要不是很多年後去泰國看到父親的遺像,阿爸的模樣也已模糊。
2024年夏天,阿公帶我去他出生的村裡,找伊四歲前住的老厝。但時間太久遠,也建了很多新厝,伊記不清是哪間,最終沒找到。(拍攝:李潔琳)
阿公總是冷靜又收斂地講述往事,很少熱烈地表達,我不知阿公是否有意抑制對番邊的情緒。籠統來說,潮州人被抑制的情感,早就附著在對父母的稱呼上。有說法是,算命的說不能叫得太親。於是,老一輩的許多潮州人,不喊父母為「阿爸」「阿媽」,而是「阿伯」「阿姆」[114],「阿叔」「阿嬸」[115],這些屬於旁系親屬的叫法。阿公也是一樣。
可以肯定的是,父親的角色在阿公生活裡是淡漠的。再娘的出生年份,阿公唔知。我又問,老嫲是底一年出世。阿公回,伊相[116]羊。
在這個盛行拜神和算命的地區,老輩潮州人習慣以生肖來替代歲數。提到某人,不問年份,而問生肖。有些愛買六合彩的人,若某日碰巧有稀客來家中,常常問,伊相乜個,於是,今晚就買伊的生肖,或對應的數字;有人還研究黑白小報上神神秘秘的圖案,試圖參透玄機。
阿嫲對阿公唔知父親的歲數感到意外,「你呾唔知阿伯(再娘)幾歲?」「我怎知?」「伊相乜個,你唔知啊?」
再娘的生肖?阿公確實也唔知。伊只記得阿愛講過,自己18虛歲結婚,35歲生伊,再娘24虛歲結婚。阿愛屬羊的話,是1907年,那再娘大概生於1901年,59虛歲過身。但在泰國,我無法找到對證。阿姑們算了好久後告訴我,再娘是62虛歲去世的。這樣來算,伊是1898年生人。不過差別不大,我想大抵在這個範圍。
[113] 乜事:什麼事,mêh4 se7
[114] 阿伯阿姆:父親的哥哥,及其妻子,a1 bêh4,a1 m2
[115] 阿叔阿嬸:父親的弟弟,及其妻子,a1 zêg4,a1 sim2
[116] 相:屬相,sion3
到暹羅不久後,再娘和娥姐、老伯的合影(拍攝:李潔琳)
阿公端詳著手機裡父親和阿兄阿姐的合影,許久後吟吟地笑出聲來。「我姆(阿愛)以前嫌我伯(再娘),小規眉小規眉(音),兩個齒哩像杜猴牙。伊呾兩個門齒小小仔個,看都惱。」阿公的眼睛笑成月牙。
「小規眉是乜個?」我不懂。
「像八字眉那樣,不濃。」阿公呾,伊阿爸𠀾八字眉哩,「我伯的眉挺濃哩。」
「初三月上月絲絲,絲絲月娘在天邊;天邊絲絲月愛落,想起郎君過番時。」[117]歌謠裡的留守婦女常是這樣斷腸人的形象,伊人思念丈夫,盼著團圓。但阿愛口中講述的那個在遠方的男人,並不那麼正面,還帶著些「嫌棄」。
做事健忘,阿愛這樣講再娘。在園裡勞作,做完總是落下工具,沒帶回家。做人太容易,非常馬虎,阿愛還這樣呾。厝邊一間菜鋪,鋪主常和再娘拿菜。有次生意太好,蔥不夠銷,就和再娘多要。再娘讓伊自己去園裡拔,拔多少,再把錢算來就好。
可是,老實、相信人,不是很好嗎?在潮汕,太老實也的確會遭人嘴嫌,老實等於沒本事,俗話講「老實無當用」。但當那話出自阿愛之口,是一種有意的含蓄嗎?是伊為了掩蓋真實情緒而說出的反話嗎?再娘的眉毛挺濃的,伊為什麼說不濃呢?我不得而知。
在我放下手機短暫離開的間隙,阿公又端詳起伊阿爸的相片。後來我在錄音裡聽見伊和阿嫲感嘆:「我伯個耳長死[118]哩,做呢那短命,五十多歲......」
我常常在想,如果阿公和老嫲那時也能去泰國就好了。伊人或許就不用那樣孤苦伶仃,阿公也有阿姐阿兄作伴,也許還會和娥姐一樣,愛笑愛呾話。
「你有想過,你也在暹羅就好了嗎?」幾近八十年後,我問阿公。他的眼神一直向著門口的大馬路,像在沉思,也許是回避。「無。」「一次也無?」「無。」
「我對泰國也沒那麼有興趣。」伊惦惦這樣呾,「也唔知那邊好孬,唔曉,孥仔曉得什麼?」或是「呆呆的,只理讀書。」
阿公習慣避開當下。兒時什麼也不懂的小孩被領出來,鋒利地阻斷我繼續問下去的話口。我很難揣摩阿公的內心,關於伊對父親的情感,對未能抵達的遠方的情緒。
「有底人[119]比伊還辛苦?」阿嫲有次搖搖頭,伊清楚阿公的性子,很少主動開口講自己的往事,「伊唔講給別人知的,乜事家己掩緊。」
「人人都艱苦。」阿公不喜談苦難。
「現在的孥仔就𠀾哩。」
「大氣候哩。解放前的孥仔,誰𠀾艱苦?」阿公呾,「𠀾艱苦的少呐,𠀾艱苦的到土改又變成地主仔了。」
[117] 林朝虹,林倫倫編著,2012年。《全本潮汕方言歌謠評注》,花城出版社,頁221。
[118] 死:表達強烈程度
[119] 底人:誰,di7 nang5
六 沉浮
我的祖輩們的一生,不同於那些為人稱道的傳奇故事,從過番苦力到東南亞富商。伊人是下南洋的洶湧潮水中隱秘的存在,沒有波瀾壯闊的偉績。命運也似有意捉弄人一般,不時侵蝕伊人決心重建、用心維繫的生活。但伊人都在能改變自己命運的窗口,即時做出了往前的選擇,也許結果不一定如意,也許沒有得到眷顧,但伊人都沒有放棄。
再娘去世的第二年,老伯和老大姑相繼結婚。老伯仍住在那間老厝,老大姑和丈夫搬到隔壁。伊人的細叔[120],主持了老伯的婚禮,還寫信回潮州鄉里,告知阿愛和阿公這一喜訊。老伯娶的𡚸,是在暹羅出生的潮州人,父母早年移民來此。
老大姑的丈夫也是潮州人,年紀更長,大了老大姑12歲。1940年前後,伊離開澄海縣[121],留下妻子和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儿子,乘船來暹羅。那時伊二十歲出頭,在碼頭當搬運工,存錢匯款回家。二十年後,1960年,故鄉是回不去的地方,伊在曼谷與老大姑再成家。
老大姑婚前也賣菜,品種特意與娥姐不同。生孥仔後,伊在家照料,十二年生了六個。待小孩都長大,伊被娥姐慫恿,又去賣菜,直到50多歲。從仁伯記事起,老大丈是街邊推車的小販,賣過水果、豆爽、豆花、油炸粿、豆漿,換了好幾樣,到70歲才歇。
[120] 細叔:幺叔,即爸爸的弟弟,soi3 zêg4
[121] 澄海縣:今屬於汕頭市
家譜(製作:李潔琳)
如今仁伯住在曼谷西北部的暖武里府,一處安靜的居民區,獨棟兩層宅院。伊人搬來兩年多了。屋前屋後的泥地裡,伊一一介紹過去:芒果、冬瓜、香蕉、酸柑、打拋葉,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泰语詞。我問伊,為什麼要買這裡。「我想要一間有地方可以種樹的房子。」伊用翻譯告訴我。
仁伯的童年在木板厝度過。屋後是蜿蜒的昭披耶河,蚊子多,從木縫潛入,夜裡睡覺,手伸在被外,一巴掌能打十隻。伊十多歲時,那片的租客被趕走,地皮要被用來建大樓,做「客棧」。老大姑和丈夫去找新厝,孥仔要讀書,孬搬遠,找來找去,尋到附近「越」[122]的一處房產,簽下長期租約。「阿伯內小小,俺孥仔愛吃哩無,艱苦。看人吃乜個,好好。」仁伯呾。
伊人有過很窘迫的時候。從前仁伯在私人書齋讀書,一學期100銖。到開學了,伊還在未繳學費的名單上,被老師點名。伊三弟在那讀了兩年,沒錢交學費,只好轉去免費的寺廟學校。一次有人來家裡收水費,平常每月都是十幾、二十塊,那次不知為何來收一百二銖,拿不出來,老大姑才去借錢。
生活貧瘠,家裡的菜總做得很鹹,這樣飯就吃得多。仁伯身體前兩年查出了疾病。伊呾,是因為從前鹹的、甜的吃太多。
儘管拮据,但乜個好做,乜個孬做,伊人很清楚。老大姑、老大丈經常教孥仔,入別人內,腳手要好好,伊人的錢,勿拿。仁伯兒時的一個唐人朋友,家在賣報紙。伊常去那看報,順便相護看店,有賣出的,伊就把錢放回錢櫃裡。朋友的媽媽在屋裡看著,有次抓到另一個孥仔,收了錢就往自己褲兜塞。「做人,腳手孬四散來。伊嬡[123]和我呾吶,這個物[124]腳手孬。」仁伯呾。
有些東西是跨越時空連結在一起的。後來我問過阿公,阿愛有教伊乜個無。阿公的答案出奇地一致:手腳要乾淨,去別人家不能隨便碰。我想,老大姑從前在家時,阿愛大概也是這樣教伊的,後來伊再教阿伯。
[122] 越:寺廟,泰語วัด的音譯,羅馬音wat
[123] 嬡:母親,ai5
[124] 個物:指人,gai5 muêh8
從前的曼谷,仁伯記得有很多公園和樹木,公路沒現在這麼多。父母沒時間看管,伊和朋友跑出去玩,路上車多,被老伯看到:嗷,你來這做乜事,轉內轉內!阿伯呾,我來朋友內。老伯問,你來我內夗,愛嫑?去去去,伊坐上老伯的摩托就走。
伊也常帶著三弟到處走[125],伊人愛去撿塗下的煙草紙頭玩。有時也揀人家焊掉的廢鐵去賣,一小袋能賣兩三銖。
仁伯從小就開始找錢。十一二歲,伊放學去噠叻幫菜攤主推菜。一日做半鐘頭、一鐘頭,5銖,一週就能入35銖。早些時候,伊從厝邊買來自家做的霜糕,到噠叻賣,邊走邊喊:「霜糕來了,霜糕!」
八九歲時,仁伯和朋友去大溪邊。運貨的輪船來了,工人把車上大包白糖[126]搬落船。地上漏了不少糖顆粒,伊人拿袋一點一點裝起來。撿一公斤就能賣兩株。
爸媽唔知仁伯去撿白糖。那危險,不讓伊去。有次厝邊個人撞見伊在河邊,和老大丈呾,你個仔在大溪。老大丈拿起木槌,帶五仔到河邊尋伊。遠遠的,仁伯和三弟看見伊人來,急忙躲起來。老大丈這邊瞧瞧,那邊望望,沒找著人,只好轉內。
撿上多的一次,仁伯和朋友兩人集了35公斤,賣70銖,兩人平分。那年伊九歲,拿到錢就帶三弟四弟去吃豬腳飯,一碗兩銖。豬腳飯平時在家吃不到,只好自己賺錢買。做完白糖買賣,有錢了,闊氣,仁伯和弟弟呾:愛吃兩碗也好,兩碗才四銖。又和老闆呾:一碗三銖的豬腳飯,卵,落㩼[127]㩼,乜個攏落㩼㩼。「兩銖唔飽,食三銖。」仁伯惦笑。
仁伯愛開玩笑,惦惦樂呵呵。伊加我臉書帳號,通過後,頁面提示伊:我們已成好友。伊眼睛笑得眯成一條,轉頭對我呾:俺是朋友了。
伊也誇張地捧我,呾我很厲害,能自己從暖武里坐地鐵去曼谷,而伊這麼多年都沒有在泰國坐過,「強吶,強,坐火車強!」「單人去𨑨迌,上強!阿伯單人唔敢去哩。」伊再講起我頭次來曼谷的事,又是:「七年前你行來,強吶。」
仁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幽默和喜感。後來當我見到伊的兄弟,我的另外幾位伯伯,我發現,那並非仁伯獨有。
四伯,仁伯的四弟,呾話時惦笑,伊𠀾呾潮州話,understand(理解)和okay像是伊緩和氣氛的口頭禪。伊用破碎的英文詞告訴我,伊工作很簡單,okay?伊大笑。呾,伊老了,認知也老舊了,understand?又大笑。四姆在一旁搖頭:「confuse, what he says.(迷惑,他在講什麼?)」
有時四伯被我問題難倒,陷入思考,嘴巴癟著,像唐老鴨。伊呾,攏唔記得了。但當我問伊,父母以前在做什麼工作時,伊興致大開,要在草紙上寫答案:「easy question, paper paper.(簡單的問題,紙紙)」。
[125] 走:跑,zao2
[126] 泰國是重要的食糖出口國
[127] 㩼:多,zoi7
四伯認真寫下的答案(拍攝:李潔琳)
每每回憶起從前的事,仁伯滔滔不絕地講,輕易止不了話閘。儘管潮州話變得生疏,伊還是愛呾,一點點找回從前的語感和記憶。有時要想好一會,咿咿呀呀,那個詞才終於蹦出來。伊講到自己已經退休,不知如何表達,就用「畢業」代替。
有時伊也沒聽懂我在問什麼。我問伊,老二姑賣菜之前在做乜個。伊愣了一下,耳朵湊過來,微瞇眼睛:乜個吶?乜個吶,乜個吶,仁伯每次聽不懂的時候都這樣說。我換了個問法:老二姑未賣菜的時候,在做乜個?伊理解了,呾:老大姑講過,老二姑相護阿老公賣卵,往後去賣菜,十幾歲才,在暹羅沒讀過書。
從前幾位老人還在時,伊人惦呾潮州話,「老二姑呾唐話,太深,我唔知,伊就呾番話。」伊又笑起來,「(現在)普通[128]我無呾唐話。你來,我呾㩼吶。」
如今仁伯的生活作息很健康,唔食太甜、太鹹、太涼的。伊每天五六點醒來,下樓看電視,喝一杯泡酸柑的蜂蜜熱水。阿姆傍晚去跳健身舞,伊就在邊頭行,每週還踢兩次足球。
上六十歲以後,仁伯每月領政府發的600泰銖(約120人民幣)養老金。「六百,好㩼啊,」阿伯搖頭苦笑,「吃一頓都不夠。」
相比之下,伊覺得公務員的工作很好,退休以後工資還能照樣領,家人的教育醫療幾乎都免。不過,公務員工資也低[129]。伊告訴我,我的一個公務員堂嫂,已經工作八九年了,目前工資只有兩萬多泰銖(不到五千人民幣)。儘管如此,伊還是感慨公務員年老後的福利好,遺憾年輕時不知這些。
從前伊剛畢業,沒想過要去政府。一提政府,伊人就只想到警察,家裡也不知政府還有其他工作可選。「唐人做波立[130],嫑,無人愛,唐人嫑。驚[131]去抓賊,賊有槍,艱苦。」仁伯呾。
我問伊,從前唐人愛做乜個。「銀行和賣貨兩樣。」泰國的職業分化在19到20世紀就已形成了這樣的趨勢:泰人更青睞農業、政府和個體經營,而華人則偏愛商業、工業、金融業、礦業等工作。[132]
初中之後,仁伯去商業學院再讀三年。80年代初,伊畢業後在黉利銀行[133]工作半年,而後轉去私企做銷售,收入更高。工資最先三千,退休前,已經漲到六萬。幾個孥仔工作後,老大姑家慢慢好起來。
仁伯的幾兄弟都去做了銀行和銷售。六人中,五人待過銀行。有人提前轉行,有人則在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時被迫離開。
大伯從商業學院畢業後,進了泰國匯商銀行。1997年,伊拿著銀行90萬的補償費離開,在曼谷鄰府買了套房,又做了幾年律師,從事銀行領域的法律服務。後來幫妻子在噠叻賣飲料,二十年,直到今日。這次在噠叻見到伊時,我有些認不出來。七年前,伊頭髮還是烏黑,如今幾近全白,面容也顯出疲態。大伯今年六十多了,最近伊打算休息不做:夠了,無力了。
三伯和四伯是大學生。三伯離開銀行後也做了律師。四伯則是阿公口中「拿過兩個文憑」的人,本科後又讀了兩年碩士。伊在銀行待得不久,轉行做程序員。十年前離職,出來做小生意。
「從前唐山艱苦,暹羅好。現在唐山好,暹羅孬。」仁伯惦惦把兩地作比較,感嘆泰國的經濟下行:輸唐山,輸輸輸。
「現在用錢,唔敢四散。」伊買車,用的是存款;買房,是和家人好友借的。伊唔敢和銀行借錢,覺得利息太多。「銀行的錢,阿伯上驚。」伊呾,後生仔[134]唔平樣,後生唔驚貸款——堂兄前兩年結婚,想買新厝,向銀行全額貸款了三百多萬泰銖,往後三十年還清,每月還一萬多。
仁伯做事穩,花錢謹慎,但也善良。兒時的一個唐人朋友,嗜賭,花光家底,如今過得辛苦。伊久久打電話來,呾無錢,仁伯會拿些錢給伊。從前仁伯有工資,久久給伊一千,往後歇了,自己收入也斷,就給伊三百、五百。仁伯念舊情,朋友兒時家富,有什麼好吃的,都拿來和伊分享,好看的衫褲,也讓仁伯拿去,免用還。
年輕時,仁伯也賭過,輸了幾萬泰銖。伊回去和妻子說,你愛買乜個,去買吧,「從前阿姆去買乜個,阿伯惦呾,嫑嫑嫑。」從那時起,伊唔敢再去碰運氣。「歇了,驚,錢難賺。」
前幾年,仁伯來過一趟唐山,去看伊同父異母的阿兄,也看了我的阿公阿嫲。伊被阿兄家裡人問到,如今在暹羅的生活還好嗎。伊呾,俺愛食乜個,有好食,「俺𠀾富,但俺差不多吶。」
[128] 普通:仁伯習慣以此開頭,表示「一般」
[129] 去年9月,泰國國家發展管理研究生院(Nida Poll)發布了公務員薪資的民意調查結果,1310個樣本中,44.81%表示自己工資不夠花且沒有積蓄,26.87%工資足夠消費但沒有積蓄。在微薄的公務員工資之外,高達77.1%的人有其他來源的合法額外收入。
[130] 波立:警察,英文police的音譯,bo1 lib8
[131] 驚:害怕,gian1
[132]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98。
[133] 黉利銀行:泰国潮汕富商后代創辦的銀行
[134] 後生仔:年輕人,hao6 sên1 gian2
七 遠方的來客
小時候,每逢大年初一,我總能聽到阿公接電話。伊人說,是番邊打來的。
70年代後,與遠方的聯繫一點點重新建立起來。娥姐偶爾會寄僑批來。遙遠的家人,彼此知之甚少,各自也有了新的家庭。每一次書信成了了解對方現狀的寶貴機會。
紙信薄薄的,桃紅色,寫著潦草的繁體字,是娥姐托人代寫的。但大多丟失了。僅存的一張是1975年1月寄來的,附了15元港幣。娥姐問阿公:「未知你之長兒現年有幾歲?現年有兒女若干?」再後來,有相識的人回來或過去探親,阿公便托他們帶些家鄉特產過去,給阿姐阿兄。
伊人一次也沒有回來唐山。阿公和伊人提過幾次,回來看看。但伊人都沒有來,呾,腿腳不太好。阿伯阿姑一語中的,老姑老伯「無錢」「仔在讀書,用錢㩼」。
阿公家三樓有本老相冊,我常常翻看裡面的人。照片是阿公阿嫲1999年第一次去泰國時拍的。儘管未謀面,我早從大人口中知道,這是阿公的二姐,這是伊大姐和阿兄,那是他們的孥仔。
那年準備去泰國前,阿公第一次給大姐家打了電話。大姐講完,二姐來接,兩個人輪流聽。最後那邊說,好了,勿打太久,電話很貴。呾來呾去,半小時,阿公花了一百多塊話費。
阿公不記得那通電話講了什麼,但仁伯記得。伊講起好幾遍,模仿雙方的語氣。啊,阿弟你愛來暹羅喔。嗯嗯我愛來暹羅。嗯嗯你愛幾號來,來內若㩼[135]日,好夗好夗。
抵達泰國的那天,娥姐、老伯和阿姑來接機了。
車上,老伯總在訴苦。講,從前坐船去暹羅,餓肚子,生病,一路上好艱苦。呾,阿弟你就好啊,你有讀書;阿伯(再娘)從前去給你算命,你的八字就好啊。但娥姐沒說這些。
那晚到了老伯家,老姆也沒出來露面。那一天阿公似乎不那麼愉快。伊知,兄嫂對唐山來的親戚,印象不太好——窮地方來的人,幾十年沒見面,即使是同胞兄弟,怕是要來討物件[136]的。我能感同身受阿公剛落地後的失落,也能理解老伯的擔憂和戒備。
「唐山」,一個遙遠的故鄉,無需反哺,便能源源不斷地接受來著更富饒海域的恩惠和贈予。人們總想象著下南洋的人衣錦還鄉;被貧困淹沒的鄉里人,則等待著、豔羨著那歸鄉者的美妙綢緞。
十幾二十年前,仁伯常常問老大姑:你愛去唐山乜?老大姑惦呾:我嫑我嫑,你嫑呾,我內在這,等下去,無好食。
90年代,老大丈回澄海探親,母親、原妻都還在。伊孫年紀小,呾愛看電視,但家裡沒有。老大丈的仔呾,老大丈無錢買。被一同返鄉的幾人聽到,便決定一齊湊錢,來給伊阿孫買電視。
老大丈在唐山的仔,00年左右來暹羅時,也沒什麼錢。老大丈想拿錢給伊,便和幾個仔呾,若㩼錢都好,一起湊給伊。仁伯雖然錢沒太多,還是拿出三四千泰銖。最後老大丈一共給了唐山的仔一萬多。
但阿公不是來討物件的。1999年,阿公57歲,自從五十三年前分離以後,伊再也沒有見過阿姐阿兄。那時阿公聽聞二姐火燒厝,又記念伊的好,攢有兩個錢,剛好還有朋友要去泰國探親,阿公阿嫲決定一起去看看。
從前泰國的木屋不時發生火災,一燒便是一整排。娥姐因為厝邊著火,自家也遭了殃。仁伯呾,燒過兩次,一次是1984年,還有1998年。娥姐家燒得厲害,燒完了,家裡九成的物件都成灰燼。幾乎什麼都沒了,娥姐損失很大,仁伯給伊買了台冰箱。後來娥姐雇人來重修,那人沒做完,卷了錢就跑。
阿公阿嫲帶了三個翡翠手鐲,送給伊大姐、二姐和阿嫂。給來見面的每個孥仔,還有那時未嫁的姑菁,一人一百港紙,說是留作紀念。又以修補火燒厝之名,額外給了娥姐一筆錢。老大姑也收下一些,老伯則不好意思收。
老大丈直說:別人來到這,只愛物件,你們來到哩,惦分給人。老伯也對老姆呾:你看我阿弟喏,來到,惦惦分人錢,恁的来,只愛拿我的錢。
「去這次,才改變伊(老伯)的觀點。」阿公嘆了口氣。
見到細弟人況好,一切都好,娥姐很歡喜。伊一直掛心著遠方的阿弟,分開時那麼小,也唔知長大會怎麼樣。
阿公阿嫲在老大姑家住了一晚。伊內人㩼,攏總夗在地板,布簾隔成一格一格。天氣悶熱,只有一條風扇吹。老大姑的厝邊見到阿公,攏呾,伊長得像再娘。其他時間,阿公阿嫲住老伯家,寬敞些。
伊人一起去了許多地方玩。老伯兩老和娥姐,陪伊人去了佛寺和海灘。不太會潮州話的四伯,特意買了本字典帶身上,陪伊人去皇家田廣場。在外地工作的仁伯回家後,帶幾個老人去吃了火鍋。「阿公阿嬤來,阿伯三十多歲,還後生。」仁伯的嘴裂得彎彎。
在那些有著高聳塔尖和流金溢彩的建築前,伊人齊齊拍了許多相片,帶回唐山。老伯還帶阿公去見了伊人的堂姐——早早到暹羅、未曾謀面的姑姑的女兒。原本還想再去拜訪再娘的兄弟兩家,大伯姿娘和細叔的後代,但老伯和伊人也很久沒聯繫,最後沒找到。
[135] 若㩼:多少,rioh8 zoi7
[136] 物件:東西,muêh8 gian6
八 身分
許多年裡,我們在兩地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大多時候,互不打擾;但只要一見面,又是熱情招待。可以說,我們是語言不太通、遙遠卻有血緣維繫的客人。
但我仍然感到有些遺憾。我在一個潮汕小鎮長大,那裡家族親戚熟絡,來往又密切。就像仁伯常常去娥姐家吃飯、去老伯家過夜一樣,我也有過那樣的童年。伊人是阿公最親的家人,我們原本或許會更加親密。但在那漫長幾十年裡,感情難免生疏淡化,靠書信也無法維繫和彌補。
仁伯家留有一些唐人印記。餐桌旁角落供奉著地主爺。每逢春節,伊人全家、幾兄弟會穿寫著「新年快樂」的紅色上衣合影,發在微信群裡。仁伯的妻子是番人,伊也喜歡穿紅色旗袍。在稱呼上,伊人之間仍是用潮州話,阿姨阿丈,阿舅阿妗,阿兄阿嫂。四伯來仁伯家那天,我聽到伊喊了「二嫂」。
但伊人也有許多對我來說陌生的習慣和文化。譬如,佛教信仰浸入伊人的生活,仁伯和妻子經常去做功德,為和尚布施。伊人習慣用泰國佛曆,每當我問起年份,都需要在佛歷上減掉543,才變成我熟知的紀年法。還有,伊人早晚各洗一次澡;家裡不用筷子,只有叉和湯匙;早餐吃炒飯,粥裡加辣椒。
我不禁想,相比於其他東南亞國家的華人,為什麼泰國華人融入得如此快?
在下南洋致富的華僑代表中有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1810年,福建漳州人許泗漳到檳榔嶼(今馬來西亞檳城)當苦力,後在多地貿易,娶暹羅女子,還承包暹羅拉廊地區的錫礦稅務,開發錫礦。而後,他被暹羅王室委任官職,並授予官僚爵位。他的家族還被賜泰姓「那·拉廊」。他那些留在泰國的孫輩,都成了泰人,但那些回到馬來西亞的,還是華人。[137]
百來年前的曼谷王朝[138]早期,上層富裕的華人與王室有著緊密的關係,他們從跨國貿易中致富,或擁有稅務承包權,或進入官僚機構,被授予貴族爵位,或與王室通婚[139]。那些為暹羅精英效力的包稅商,大多是潮州人。[140]這些上層華人被暹羅精英階層接納,完美融入當地的政治體制。而在暹羅的普通華人勞工,通常也與當地女子結婚,即便有人在中國已有妻子。
對於華人的身分選擇,那時暹羅官方持開放態度。他們被默許保持自己的文化,也可以自由接受當地文化。[141]混血後裔可以選擇做華人或泰人:華人需要繳人頭稅(要在手腕系绳和盖章做標記),但可免服役。[142]據學者總結,1910年之前,華人父親和泰人母親的混血兒,更多認為自己是華人;而中泰混血父親,無論母親是泰人或混血,其後代通常自認是泰人[143]——也就是說,到了第三代華人移民,他們在身分和文化認同上基本已是暹羅人。
[137]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61-162。
[138] 也稱卻克里王朝,從1782年推翻鄭昭王並延續至今的泰國王室。
[139] Thak Chaloemtiarana (2014). Are We Them? Textual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3, No. 3, pp. 473–526.
[140]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45。
[141] 孔飛力,2016。《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代移民史》,李明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頁76。
[142]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57。
[143]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41。
儘管有不少華人已被逐漸同化,但二十世紀上半葉,隨著在歐洲受教育的暹羅精英對民族主義的接納,中國漢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傳播,以及西方反華態度等因素影響,暹羅政府開始實行泰民族主義政策[144],通過外力加速華人同化。例如1913年修改的國籍法,在暹羅出生的華人都為暹羅人。
不過隨著一戰後華人更大規模地進入暹羅,且全家同行增多,華人婦女和兒童的數量也大大提高。在暹羅出生的二代華人與本地女性通婚的數量隨之減少,同化速度有過減緩。由此,1930年代以後,暹羅上層精英在華語教育、華文報刊、華人經商等方面施以更高壓的管控。在多次新修改的移民條例中,共產主義者、貧困者和婦女都被限制入境。
1965年泰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一份秘密文件,闡述了同化華人的目標和措施[145]。該文件指出,不應以極端民族主義的措施,而應溫和地讓華人歸化為忠誠的泰國公民,鼓勵通婚、用泰文名字、为入籍者提供平等權利、開辦更多泰語學校等。
这些溫和的政策具體地影響了阿公的親人們。如今泰國社會階層幾乎不再有華人和泰人的明確分界線。
僅僅第二代移民,除了仁伯,其他阿伯阿姑們幾乎𠀾呾父母的語言。伊人也不再像父母輩那樣找唐人成家——只有姑瑛和華人移民後代結婚。到了第三代,更不用說。
我好奇伊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身分和華人血統。仁伯的細弟告訴我,伊兒時對中國並不感興趣,不了解那個地方,只是聽爸媽講過,那裡很窮。父母的故鄉,只是一個遙遠的意象。伊從小就不太會潮州話,在學校只說泰語,朋友也都是泰國人。回到家,伊兩種語言混著說,常被老大丈罵:四散呾!老大丈只懂一些泰語,老大姑也不多。於是伊和爸媽說話時,仁伯要做伊人的翻譯。
伊人如水般融入泰國社會,成為完完全全的泰國人。仁伯家樓梯的牆壁上,掛著前國王拉瑪九世普密蓬和愛犬通丹的合影,另一張是其妻子詩麗吉王后的照片。和四伯見面那天,伊拿了幾件黃色襯衫送給仁伯一家和我,胸口處印著王室標誌。黃色是國王的代表色,那個月是現任國王的生辰月。伊呾,我出去玩的時候可以穿。
阿伯阿姑都有中文名,但只在家裡用。在外上学工作,伊人自出生就用泰名。仁伯曾經的姓氏是「姓陳」[146]——其實老大丈姓林,但下船時身分證被拿錯,落地暹羅,伊變成一個姓陳的人。自那以後,「姓陳」就一直跟在伊和伊仔的身分證上。
三十多歲時,仁伯決定改成泰姓。伊呾,唐人在暹羅,上切要的就是換姓氏——別人只要看到你的姓,「啊,這是番人,唔是外國人。番人要做乜個,比較易。」伊六兄弟中,三人都換成了泰姓。從1982年到1990年左右,泰國政府每年收到約一萬宗更換姓氏的申請書,其中九成為華人;此外每年約有一千多名華僑歸化為泰籍[147]。
仁伯選了三個備用的姓,到區政府辦公室辦手續。去了三四次,辦事員以各種理由拒絕辦理。最後一次,仁伯拿了兩百塊,塞給對方。辦事員的五官擠成一團,發出“吼”的一聲長吁,看似為難,又認真端詳起姓氏來,呾:我看這個和別人一樣[148],不行......這個,這個好!「普通一個拜[149]兩個拜就得了,這差不多一個月有。往後拿錢給伊,伊呾好好好,(姓)找對了找對了。」仁伯搖搖頭,不給錢,就不給辦。
四十多年前,娥姐入泰籍,也換了姓。但老伯、老大姑和老大丈都無換,伊人一直以外國人的身分住在泰國。阿公問過老伯這事,伊呾:我唐人,入泰籍乜事?但非泰籍的確有些不便。老伯唔是泰國人,只好用姑姑的名義去買地造房。年老六十以後,伊也沒有政府發放的養老金。
還在賣菜時,娥姐的生活還過得去。上了六十,伊沒去賣菜,只領政府錢。仁伯每月會再給伊些,起初五百七百,往後一千。「我的心會知。大了,會知乜個好,乜個孬。」伊呾,不是爸媽教伊這樣做的。「唐人和番人唔平樣,番人伊唔知乜個......也不一定吶,percent比較㩼。」
娥姐去世的原因,阿公唔是很清楚。仁伯幾年前和阿公呾過,但伊的潮州話表達,阿公沒聽明白。仁伯用翻譯軟件告訴我,是胃穿孔。
這次來泰國前,家人讓我捎了乾香菇、羊肚菌、山楂乾和老香橼帶去。阿公呾,那邊的人喜歡這些,從前番客回來,都愛帶這些走。到仁伯家那天,伊看到香菇,呾:老二姑合[150]這物,伊惦惦叫我去China Town買來。
仁伯在外地工作,娥姐月月打去找伊。想吃什麼中國貨,或是需要買祭祖祭神的貢品,伊都讓仁伯去買。「伊愛食乜個,俺去買比較好的給伊。」
娥姐話㩼,半點鐘都𠀾掛電話。伊惦問仁伯,你轉來[151]未,轉來未?阿伯呾,我下個拜轉來。你去耀華力[152]買白果、紅棗給阿姨吶。
[144] 施堅雅,2010。《泰國華人社會:歷史的分析》,許華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頁170-172。
[145] Thak Chaloemtiarana (2014). Are We Them? Textual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3, No. 3, pp. 473–526.
[146] 姓陳:泰語แซ่ตั้ง,是潮州音的直譯,sên3 dang5
[147] 張映秋,1991。<移居泰國的普寧人及其同鄉會概述>,《普寧文史》第六輯,頁2。
[148] 泰國規定,有血緣關係的人才可以用同一個姓氏。
[149] 拜:禮拜,星期。
[150] 合:喜歡,hah8
[151] 轉來:回來,deng2 lai5(7)
[152] 耀華力:曼谷唐人街
曼谷唐人街的乾貨店(拍攝:李潔琳)
九 再見
我來到暹羅,再見伊人踏足過的地方。得以重新認識遙遠的伊人的故事,我從心底裡為伊人高興。伊人是好人,普通、老實、認真生活的好人。
二十年前老大丈去世以後,老大姑的精神和身體每況愈下,得了阿爾茲海默症。
高興的時候,伊愛呾從前——呾從前,伊知;呾現在,伊惦呾伊「唔知」。老大姑呾,從前去底塊,別人打我阿妹,我去打伊。仁伯問伊 ,關於伊阿弟的事。老大姑呾,從前有叫某人去唐山找伊,難找,沒遇到。老大姑還記得,阿公很久以前來過泰國,二十年了。仁伯問伊,你愛去唐山,愛嫑?伊呾,嫑嫑,無好食。
只有心情好的時候,伊會應別人。不高興的時候,伊就不耐煩,什麼都是:嫑呾嫑呾,唔知唔知。人多,伊不高興;厝邊聲音太吵,伊不高興;一次性說太多,伊也不高興。兒子們在家惦給伊說好話,教伊呾:新正如意,新年發財。四伯呾前一句,老大姑就會接下一句。
2021年,老大姑在新冠大流行中去世,享年91歲。
老伯十多年前過身,因為中風;老姆今年85歲,還在世,但也是阿爾茲海默症,目前無法自理,在醫院由護工照料,臥床休息。2003年,伊來過潮州探親,住在我家。那次之後,老伯也有計畫回來看看,但最終沒成行。
一張一張地,我們翻看阿姑帶來的黑白相片。每位老人的照片,再娘、娥姐、老大姑、老伯,阿姑都給了我一張,讓我帶回去,「帶伊人去唐山𨑨迌。」
三十多年前的清明,老大姑、老二姑正在祭拜伊人的父親(拍攝:李潔琳)
再娘墓地在曼谷南邊的北欖府,很小一塊地,和別人家的挨著。那片公墓都是「唐人」,仁伯告訴我。每年清明,娥姐和老伯都會去拜父親。老大姑因為腿腳不好,偶爾去一次。差不多九歲起,仁伯就跟著娥姐去祭拜。起初坐大巴車,轉三四趟才到。後來人多,十來人,便雇車去。掃完墓,再坐車南下,到邦盛海灘去玩。從那起,仁伯幾乎年年都來,除了疫情那兩年。
仁伯帶我去再娘墓地那天,一切靜悄悄的,只有我們踩在四處亂竄的雜草上的聲音。這裡大概只有每年清明才會熱鬧起來。墓碑密密麻麻,有的淹沒在草叢後,有的字跡油漆完全脫落,也許很久沒人來過了。墓碑上寫著先人故鄉,幾乎都來自潮州八邑。各個語系的故人,會葬在一起。
我們踏過高至小腿膝蓋的雜草,到再娘碑前。上面寫著伊的來處,「普邑鵝公筥鄉」。墓碑是十來年前老伯出錢翻修的,兩旁畫龍鳳和荷花,碑前做有石磚,畫了一果盤。這裡沒有長雜草,墳頭的草整整齊齊。阿愛的名字也在上面,儘管伊不在這裡。
「阿公,阿孫在唐山來看你了。」仁伯呾。
(仁伯、姑菁、姑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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