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卯,「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四季三等獎獲得者
編輯:柴子文,文藝復興基金會總監,曾任《南方週末》、《亞洲週刊》編輯、記者,及《陽光時務》副主編。
首發媒體:報導者
2023年7月末,小狗(化名)落地泰國曼谷素萬那普機場,3天后,她將迎來她等待了25年的、她形容為「宿命般的」性別肯定手術。
她提前預約好的醫護在機場舉着她的名牌將她接走,進入病房,她遇到了此前已經通過網絡認識的同醫院的國人朋友——都是來這家醫院做性別肯定手術的跨性別女性。
幾位剛見面的網友將房門關上,細細打量小狗的身段,打量她與所有人抗爭多年的身體產物:一副B罩杯的胸,疲軟的生殖器,旺盛但細軟體毛覆蓋的四肢,柔軟的腰段。
她們問能不能上手摸一下小狗的身體,問她: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個身體?你想在哪裏做怎樣的改動?
小狗在那一秒頭一次覺察:這副身體已經跟了自己25年,原來它早就被凹成了社會需要它成為的模樣。為了讓醫療系統看見、承認自己,為了讓公安系統承認自己,為了讓教育系統承認自己,她把自己變成能證明自己身份的那個錨定的模樣,一直以自證的方式往前走。
直到來在這裏,第一次,她被問及「那你想怎麼做?」
手術完成一年後,小狗的生活潮水一般往前一波波推動:提請修改身份證性別被拒、申請宿舍因「不能確定性別」被拒、媽媽知道她手術這回事後打電話來斥責「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浮潛的間隙裏她經常抬起頭,在泰國短暫停留的那一個月的很多瞬間閃回,她存放在攪拌機裏數年的生活終於短暫停止了轉動,她生活的主體性罕見地回到她自己身上,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那是一場夢。
從大陸開始:制度和社會期待的博弈
在大陸,一個跨性別要讓自己在醫療系統裏被承認,最順利的情況下,一般需要經歷至少四年。
以小狗為例,在手術前,她經歷了漫長的7年。
從精神衛生醫院的心理檢測開始,通過MMPI明尼蘇達多項人格問卷和SCL-90心理健康測量表,排除人格分裂和臆症等干擾因素。
隨後的2年裏,跨兒需要在全國3家醫院進行隨診,由起碼2位不同的醫師在場作證,通過性別檢測,在家長知情的情況下,開出「易性症」證明。這張證明也被稱為「小證」,在手術前,這是證明自己跨性別身份的唯一敲定文件。
小狗的小證(圖片提供:胡卯)
接下來是進入1年起步的HRT荷爾蒙替代療法,指的是通過直接服用激素藥物、調節人體內的雄激素和雌激素的含量比例,從而達到改變外觀、接近錨定性別、從而緩解性別焦慮的效果。
這是進行手術的必要前置條件,對沒有手術需求的少部分跨兒來說,完成性別肯定的程序到這裏就結束了。但對大部分跨兒來說,手術是必要的,而在那之前,HRT是滯留時間最長、討論最多的一個階段。
由於大陸相關NGO在公共語境下的缺席,國內的關於跨性別不同階段的群體和數量數據一直都是缺失的,但公開討論裏,HRT是社群的核心議程之一,哪怕在跨兒們自發建立的最大的跨性別網站上,運維成員也表示開小證和HRT是搜索最多的界面:它的時間跨度大,影響因素多,不確定性多,可操作性大。
激素調整給小狗帶來的直接變化是全身脂肪的重新分配,這包括胸部開始發育變大,副乳也開始變得明顯,簡單來說,她變得更像一個社會性別女性所被期望呈現的模樣。
當她留及腰長發、穿裙裝走在路上時,保安、售票員、外賣員對她的性別第一印象判斷是女性——她所期望成為的性別。
這條及格線,就被稱為pass。
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女性一直在強調打破桎梏,打破性別刻板印象,突出「我是什麼樣,女性就是什麼樣」。
但對於跨性別女性來說,這樣主流又時興的鬥爭是一種奢望:她們被圈禁在最大衆化、最基礎的二元性別社會劃分裏,通過證明自己是一個符合社會期望的「女性」來說服社會承認她的性別期望和身份認同。
小狗經常提起社群裏的一些跨性別異性戀女性,也就是身為跨性別女性但喜歡男性的社群夥伴。
「她們的伴侶往往會給她們施加更大的心理壓力,要求她們自證自己「比女更女」,也就是曲線更柔和,聲音更細。她們本來自己就很焦慮,她們需要不斷自證,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自證。」
這樣的標準是非常傳統老套的:大胸,細腰,白皙的皮膚,柔和小巧的骨架結構,要小巧,要看起來無害,要可愛,要對男性有性吸引力——通過對男性的性喚起來證明自己足夠女性。
小狗一直說自己不在乎pass這件事——如果連她都焦慮自己是否pass,作為社群意見領袖,就無法起到鼓舞社群成員的模範帶頭作用。但她會在散步的當口突然停下來,問我她如果不穿短裙、改穿牛仔褲,那麼她看起來還會不會是個女士。
同為跨性別女性的Momo的休息時間都用來研究視頻網站上的化妝技巧,最擅長的就是修容。她盡力讓自己的輪廓顯得柔和,吃飯講話時低眉順眼,盡力不去對視,微微低着頭,這樣可以掩飾自己下頜硬朗的輪廓——這是她非常介意的一點。
和很多社群成員一樣,她常說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成為一個普通的女生。但普通的女生如今流行健身、流行通過重量訓練養成自己的肌肉,Momo不能這樣做,小狗也不能這樣做。她們對此諱莫如深:在二元性別身份認定刻板又老套的大陸社會,她們的基礎訴求是被大衆社會認可為女性,最高訴求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不然會帶來太多不必要的誤解了,」小狗經常這樣解釋,她往往用「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為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麻煩不是她主動減少就可以的。盡力通過穿符合社會刻板印象的女性裙裝出門,她依然會被路人側目。「反正沒有人能在這個性別觀念背景下的中國真正自由,我沒覺得有什麼。」
時間和激素積累水平直接相關,以青春期為分水嶺。
睾丸的存在使得跨性別女性和跨性別男性相比,在轉換過程中多一個程序:抗雄。指先降低雄性激素的含量,減少它的影響,然後再通過注射雌激素達成女性化。
以小狗為例,在手術前,每一天,她需要先服用50毫克抗雄藥物,再服用1毫克雌激素。為了達到效果,她隨後會慢慢加量,2毫克雌激素、4毫克雌激素、6毫克雌激素。
但在手術後,因為沒有睾丸的影響、但又沒有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統,她每天僅需要使用2.5英寸雌激素凝膠用以維持。
第二性徵的發育焦慮儘管在生理課上諱莫如深,但誠實地走到社群內。喉結,大骨架,變聲,這些都是社群成員極為恐懼和抗拒、但無可奈何的變化。這導致小狗們更加厭惡始作俑者——陰莖和睾丸、厭惡自己的身體,且對年齡有着巨大的恐懼和焦慮。
石英鐘每一秒向前,焦慮指標上升一個度。
對年齡的焦慮還會直接加強跨性別成員與原生家庭的衝突。根據已經解散的北京同志中心2021年報告,跨性別出櫃後父母或男性監護人、子女及祖父母輩最常持有「非常反對」態度。在硬幣的另一面,跨兒們對父母表示信任的僅有10%。
一個青春期的跨性別要如何在無法經濟、生活獨立於家庭的情況下,說服自己的家人支持自己的選擇?小狗花了7年、不斷向家人證明自己選擇的迫切、正確、以及自己能力的可靠。她尚不能做到,中學生要怎樣做?
她們靠推特上流傳的信息。
繞過正統的醫療系統,就像海外也有線上跨性別藥物支持社群,大陸的跨性別們將自己的經驗和盤托出,在推特上建立起一個完備的信息網絡。
2021年,一位身在日本的博主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了完備的HRT用藥指南,詳細對比和介紹了各種HRT(尤其針對跨性別女性)的必備藥物種類、品牌、劑量、甚至吞服方式所帶來的不同效果——以達成pass為目標。
一個跨性別女性的日常用藥(圖片提供:胡卯)
這份表單後來被不斷拓展,2022年中尚且只有60頁的文檔,如今已經發展到91頁,致謝界面的人數激增。
圍繞這份表單,一個相對完整的跨性別地下藥物交易系統逐漸建立起來,依託社群好友之間互相勻藥物、做東南亞保健品生意的藥商代購,不持有小證的社群成員也能輕易購入藥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來自泰國的藥物是最受歡迎的,甚至到了泰國生產的雌二醇片包裝盒成為社群標誌的程度:鮮蝦魚板的粉白色emoji圖樣。
在推特上,除了最直接的粉白藍跨性別旗幟之外,泰產補佳樂雌二醇片的標誌性圖案就是社群成員辨認彼此的最最直接標誌:因為它每毫克有效成分價格最低廉,便宜大碗好用,且通過走灰產藥商,它銷路最好,流通最大。
泰國產的補佳樂等雌激素藥物甚至是衡量一家藥店是否夠好的標誌性指標之一。
去藥店購藥需要小證,電商平台購藥渠道自2018年來備受打擊 ,在2022年末,政府完全禁止了包括醋酸環丙孕酮在內的多類跨性別女性每日必備藥物的線上交易。
當時,上海第九人民醫院負責跨性別手術的整形外科醫生程辰對大陸媒體表示:這一舉動會迫使跨性別們投向正統醫療系統,線上購藥的品質無法保證,濫用藥物會傷害身體,這樣的線上購藥限制對社群來說是好事一樁。
他還提出,過去幾年裏,大陸政府一直在努力將這些激素藥物和HRT的流程所需納入醫保,這是更有保障的程序。
藥有了保障,但有家長知情制度在,通過開出小證來購藥這個途徑對社群來說難度很大。
正如前文所敘述的,儘管具體操作裏,各個醫院的要求很不一致,但「在家長知情情況下,在兩家醫院三次隨診」是板上釘釘的要求。最微妙的就是這個家長知情。
因為沒有人可以確定到什麼程度叫做足夠「知情」:是家長出席叫做知情?家長出示書面肯定是知情?家長在公證處開出政府蓋章的知情同意書才叫知情?
可操作性極大,醫院、家長、有需求的跨兒都在鋼絲上小心翼翼。
多家大陸醫院的醫生表示最常經歷、也最怕經歷的就是開出任何證明單、開出藥物之後,無法接受小孩身份認同的家長來科室大鬧。
每每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知情同意無法獲得而導致開不出證、拿不到藥——社群夥伴就會開始討論「如果在泰國」。
在大多數敘述裏,在無需證實的情況下,泰國被宣傳為一個「不需要知情同意」的國度。儘管別的國家也提供HRT和手術,比如墨西哥和美國,但是機票很貴,成本很高,在經濟適用的範圍內,泰國遙遙領先成為一個承載了很多大陸跨兒期望的地區——一個最低成本的彎道超車的可能。
按照泰國的法律,HRT也是需要家長知情的,但在實操中執行得並不徹底。
小狗去泰國的時候特意去藥店買了一些在大陸需要持證購買的激素藥,在她的經驗裏,沒有曼谷的藥店向她索要證明,她輕易就買到了很多。
但人不能總是去泰國購藥,尤其是在三年疫情期間,藥商自己購藥也不穩定,不僅要面對海關嚴查,還要警惕地方政府對線上倒賣走私藥物的打擊。
在小狗印象裏,因為泰國購藥方便、在幾年時間裏逐漸將自己的生活重心搬去曼谷的社群夥伴也大有人在。
作為對比,小狗曾因手術遙遙無期、一直在延長自己HRT的時長,對藥的需求非常穩定。進入HRT的第六個年頭裏,2022年,她按慣例前往上海一家三甲醫院內分泌科隨診,同時購買每天都要服用的激素藥。
掛號的醫生是她精挑細選過的,是公認的跨性別社群的「友好醫生」白名單上的人物。
從2018年開始吃藥,小狗早已能對着中國地圖直接點出來哪個市有哪個醫院是提供和跨性別相關業務的,哪家醫院有什麼醫生,他們有怎樣的問診利弊或偏好,她倒背如流。這些人名線一樣縫進她的生活,比她在學校的導師名字更親切,比同學的名字更好記,她默認我也知道那些人名,在我表達困惑時呈現出比我更困惑的表情:「你連ta都不知道?」然後細細碎碎說開去。
在這一個例行問診的早上,她花了半小時抵達醫院,排隊五分鐘,上樓五分鐘,問診20分鐘。在進入診室前,每隔幾分鐘向我彙報一次:「剛那個人在看我」,「我看起來很奇怪嗎?」「我穿得好看嗎?」
這20分鐘裏,雙方四位在場人士對於「家長是否知情且支持」這個事實進行了長達18分鐘的確認,開藥只用去2分鐘。
「這張易性症診斷書是你媽媽帶你去的?」
「是的。」
「也就是說她支持你成為跨性別?」
「她不希望我這樣做。」
「但她帶你去了醫院?她還是希望你做自己的。」
「她帶我去醫院是期望有那麼一家醫院能告訴我我不是跨性別,但事與願違。」
「但她還是帶你去了醫院,她的行為是主動的。」
「這倒是。」
「那就沒有問題了。」
小狗評價這個對暗號的對話稱為「成功」,這樣的對話每一天、在每一個需要去面診的跨兒身上都要發生。
Momo常在面臨這樣對話的時候反覆強調:我但凡在泰國,一切都沒這麼麻煩。
儘管在她人生的前二十餘年裏,她從未親身前往泰國,僅通過社群裏其他夥伴的討論、得出了這個推論。
「哪怕是去了醫院開證明,評判標準也是我是否看起來有足夠的變性意願,我的激素水平是否夠格,我長得是否夠格,這不還是一個pass的問題。對社群友好的醫生尚且有拒簽風險,如果是一個不友好的醫生,我不吃藥,我怎麼證明我應該是一個女生?」Momo這樣說,此前,被父母軟禁在家期間,她為了激素水平不下落,盡力在母親的藥箱裏翻找所有含雌激素和孕激素的藥物,以自己的身體為試驗田,試所有種類的藥物。「在整個流程裏,我要主動首先向所有人呈現:我是女生,然後我才能去追求他們的肯定:我是女生。」
這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pass和開證之間的微妙關係會被碾碎灑進時間裏。
醫院和醫療機構害怕家長鬧事和藥物濫用、家長害怕醫生誤診和孩子不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跨兒害怕醫院不開證明和家長不理解。除了唯一能湊齊三方同時出席的醫院診室,只剩下通過媒體互相喊話的對話空間,而這個空間也在近年來逐漸縮減——主流媒體對LGBT群體閉口不談,社交媒體上以算法為基礎的搜索只會造就更多回音筒。
2016年,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籌劃起了「跨性別多學科綜合門診」,主任醫師潘柏林在隨後的幾年裏越來越多與媒體合作,普及跨性別這個身份認同。他多次對媒體表示,他日常工作的絕大部分都是在安撫無法接納小孩性別認同並因此焦慮的父母,呼籲增加大衆對跨兒的了解。
提高跨兒群體可見度、通過信息公開緩解多方焦慮也是社工們努力的方向,儘管前路漫長。
「身體和心理性別的不穩定對性別的焦慮對跨兒朋友來說,是以秒為單位的,你不能要求ta們去剋制這個感受,」香港教育大學副教授郭勤這樣說,強調重視和正視個體的生命體驗。「青少年的性別認同探索是一個很廣的概念,身體有不舒服的感覺,不一定是性別不安的症狀。這就需要我們的性教育裏,在男、女之外增加一項多元性別的討論。」
郭勤繼續闡述:這樣的教育不僅是面向跨性別們展開,還應該面向ta們的家人、學校和社會展開。
「身着男士校服的跨性別女性在制服裏感受到的自己的存在是荒謬的、壓制的、難受的,這樣的設置不對,它不是一個extra的要求,這是ta們之所以是ta們的確信點。」
手術為何是一個必要
小狗憎惡自己的陰莖,雖然就像拉康筆下的嬰兒在照鏡子的時候產生「自我」概念一樣,她在否定陰莖的存在時明白了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沒有陰莖的人。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所有跨性別女性都走過的路:從小學起不合群於男生群體,只和女生一起遊戲,也不理解男生的成長思維和模式。在青春期每一個勃起、撐大校服褲的瞬間,她恨陰莖,覺得它是一個腫瘤,之後發展到恨自己,因為自己長「腫瘤」。
大陸的性教育資源匱乏,生理課往往被考試科目佔用,老師和家長恥於談性,僅有生物課本會因為生殖系統「在全國卷裏是一個8分考點」、用2頁紙去介紹解剖圖。
小狗在高中時訂閱了大量世界科學雜誌,其中在談及人文部分時,「跨性別」這個詞出現了。
她早就不記得那具體是几几年,也不記得具體的形容措辭,她只是突然在那一個瞬間發現她不是唯一特殊、無解的人,她只是剛剛找到自己的歸屬:跨性別。
小狗挑選在高考取得極好的成績後向家人出櫃,順利招致父親的毆打,隨後發展為一場家庭混戰。
那是2016年,潘柏林剛在北醫三院成立跨性別序列診室;大陸跨性別就業歧視第一案被駁回,案主明確表示要繼續上訴;中國日報中文網高調表示:中國年輕人對性取向多樣化態度更開放。
但對小狗的個人生活來說,接下來的幾年和2016年所呈現出的希望感相去甚遠。
她被父親禁足、限制社交、限制經濟來源。
小狗在學校_2019(圖片提供:胡卯)
小狗出門見朋友從此需要向父親報備,幾點出門,乘幾路公交車,見了誰,吃了什麼,花了具體幾元,全部上報,直到她出門前往上海上大學,物理上脫離了父親的管控,卻實際上作為對她出櫃的懲罰,經濟來源全部斷掉,她甚至需要自己打工賺取學費。
小狗的母親第一反應是矯正。她盡全力在自己的搜索能力範圍內教育「誤入歧途的兒子」。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小狗的母親積極搜索性別矯正手術,甚至動過把她送去性別矯正中心的想法。在幾年時間裏,這位母親帶着小狗前往中國各地精神類醫院,寄希望於在數十上百個遍布全國各地的醫院裏,能有那麼一個科室的一位醫生對跨性別持反對意見,或直接開口說:「你兒子只是一個兒子。」 很可惜,她沒有如願。
在此前的18年人生裏,小狗一直是一個獨立的典範,在家庭群、在小區裏都享有「很好的孩子」的盛名:很會自己照顧自己,獨立上學,小學就開始自己做飯,還能給爸媽做飯,不用補課就考到重點中學名列前茅,不用父母操心。
正面含義是小狗很獨立,負面含義是當小狗下定決心去掉這個噁心的多餘器官的時候,她的父母沒有能力阻攔她。
和小狗的堅定不一樣,Momo也曾想過一生只做HRT,放棄把這個過程推到最後一步,維持現有生活的穩定。
她在上海唸書,和小狗同年出生,同年一起進入大學。
她選擇在自己本科期間的一個生日上、穿着淺藍格子JK裙子和白色襯衣、戴着公主切發型的假發、全妝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別認同:「求你們了,你們可以帶我去醫院做檢查,我是女生,你們可能不理解,但如果你們愛我,願意去理解我,我真的很痛苦。」
小狗在男寢室(圖片提供:胡卯)
她父母以離婚相要挾,表示「只要你要敢變性,我們就離婚,你的家就散了,這一切都因為你自私」。
從2017到2022年,這對夫妻將自己生活的不幸全部歸結於Momo對自己生理性別的不認同:如果不是Momo想做女生,她爸爸就不會出軌;如果不是Momo要做女生,她媽媽就不會丟掉工作。婚姻的延續和家庭的尊嚴都繫於Momo是否承認自己是男生。
她曾說服自己:不去推到最後一步手術、以社會化女性的身份生活下去,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生活也可以是這個樣子。
她精心挑選、畢業後加入了一家性別極為友好的德國企業,在公司系統裏,生理性別依然為男性的Momo已經用上了她精心挑選的女性化的新名字。辦公室設置第三衛生間,她甚至不用陷入二元性別挑選的困境。穿着日本裙裝制服上下班,Momo從未收到異樣的眼光,上司也不因為她的性別認同刁難、限制她的發展。
穿裙裝走在路上,早點店的大媽會叫她「小姑娘」,她由此反覆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這就很平衡,大家各退一步,都有生路。」
但這不夠。
Momo一直穿一種特殊的內褲,可以把陰莖的尺寸縮到儘量小、儘量不顯示。她以此提醒自己忽略它的存在,但這樣的特殊設置反而加強了這個「多餘的器官」的存在感。
被叫「小姑娘」的下一秒,她就會感覺到那個陰莖作為一個多餘器官掛在她身上的噁心感受。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會沒有生活,因為我會自殺。」
同時,她還會問:如果她出生在泰國,是不是這一切會更順遂。「畢竟他們整個國家看起來,對跨性別的接受度天然就高很多,在那種環境下,我爸媽不會覺得我是異端和麻煩吧。」
Momo男寝的衣服(圖片提供:胡卯)
2015年,泰劇《不一樣的美男》橫掃中國視頻網站,這是一部用詼諧語氣描述跨性別學生與非跨性別學生同處一所學校的故事,幾乎所有中學生都在討論這部熱播劇,就連大陸主流媒體、包括澎湃新聞、都在討論這部劇。直到今天,9年過去了,在擁有中國最多青少年活躍用戶群的Bilibili網站上,關於《不一樣的美男》的剪輯、討論依然在不斷更新。
同年,泰國的一些學校在男女校服之外、推出了跨性別友好的專門新制服,關於跨性別的教育也被安插進性教育系統中。
能拍出這樣的劇、能有這樣的規定,Momo沒有查過民調,但憑直覺認為泰國國民對於跨性別小孩的接受度「應該很高」。
最起碼,在她早年的生活裏,唯一開出「跨性別」可能生活的通道的影像和幻想,都產自泰國。
但在另一邊,在大陸,能着手準備手術的跨性別往往被社群稱為「幸運」。
一是出於對她們走完整個痛苦HRT、完成和家庭、和社會博弈的肯定;二是因為手術很貴,錢對於社群成員來說是很不容易,在大陸,一台手術價格在四萬左右,而如果在泰國,這個價格在十萬以上,在這個經濟條件下,一個20左右的年輕人想在沒有家庭支持的情況下攢出這麼多錢,只能靠時間積累;三還是因為家長知情制度。
在HRT階段,醫院和跨兒還能通過小狗那樣的微妙對話達成妥協,但如果涉及手術,規避家長知情就極為困難——因為家長真的會醫鬧。
一些跨兒表示,對社群友好的「白名單」醫生尤其容易遭遇家長毆打,一些科室醫生私下表示,如果這樣的「來醫院鬧事」的家長一直這樣多,科室就要保不下來——醫院是唯一具像化的家長問責地,是不知道如何處理當下情況、不願意接受跨兒選擇的家長唯一可見的宣泄口。
大陸性別肯定手術的硬性規定則參照大修後、在2022年出台的《G05性別重置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規範》。與2017版相比,新版多項規定有所調整和適當放寬:它下調了手術准入年齡,從20歲調整至18歲;公證手續減少;切平手術的地位也被肯定;但進行手術必備的「家長知情」情況保留了下來。
和開小證相比,手術需要的「知情」更決絕,但《規範》卻躲掉了具體的要求。文件並沒有直言什麼是「知情」、怎樣可以肯定是「知情」,也沒有明確家長需要「知情」到何種地步,但這實際給各地不同醫院極大的自定義權。
作為對比,2020年中在上海完成手術的另一位跨性別女性則表示,由於她父親全程參與了她申請手術和進行手術的過程,比如先她一步抵達醫院,非常主動搭訕醫生、鋪床、拿藥、辦手續,醫生把這個行為判定為「家長知情」,因此從入院到出院,醫院都沒有向她索要她早就準備好、打印成紙質的、來自區政府公證處開出的、完整的、蓋好章的「家長知情同意書」。
此外,目前在大陸,共有10家醫院提供這個難度極高的手術,與此同時,還有數十家醫院提供切平手術,即通過切除睾丸和陰囊達成效果。大部分醫院設置一週一台手術,這使得在2023年末登記申請手術的跨兒最早也要排期到2025年。
對於還在求學階段的跨兒來說,這樣漫長的等待成本很高——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畢業證、學位證上的性別是不可以更改的。
如果在畢業前完成手術,就能以期望的性別出現在證書上,如果不能,相左的性別大概率會在這張證書上伴隨一生。
「我實在不想等。」
帶着這樣的心情,2022年,沒錢的、拿不到家長同意的、剛成年的花沫離家出走。一個月後,她花費280元下單一套獸用手術設備,按照推特上流傳的解剖圖,在另一位跨性別好友的陪伴下,在醫院急診的衛生間裏給自己實施了睾丸摘除手術,脅迫跨性別醫療系統向她打開。
依然是按照推特上的臨床醫學經驗分享,她撕開即棄針頭,推進幾毫升獸用局部麻醉劑,注射進自己的陰囊。等到手掐不再有感受後,她自我判斷為「局麻生效」,在夥伴手持手機對照推特流傳的指南的監督下,她從陰囊上切開一道口,把睾丸擠出,用剪刀剪斷身體和組織之間的連接,衝進下水道。
這個過程被她錄製下來,分幾段在推特上發布,一則作為自己人生重大階段的記錄,二則作為社群「自切」經驗分享。
不顧一地血,她找到醫護:「我剛給自己做了自切手術,現在你們幫我縫合一下。」
在失去意識被推進手術室之前,她當時對同行陪伴她的夥伴說:「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作為男生的我死了,如果我活了,那就是作為女生的我重生。」
花沫曾長時間經歷校園霸凌,對自己的身體並不滿意,也不滿意父母對她各種人生決定不支持的態度,她將生活的不幸的根源歸結於自己不斷分泌雄性激素使得她喉結不斷變大、骨架也變大的睾丸。
剛成年的她拿不出更多錢、開不出家長知情書、也不願繼續等待遙遙無期的手術,在這時候,關於自切的信息出現在她的推特首頁推送裏,恰如其分地在「生存焦慮」和「出路」之間直連一條線,這是彼時的她眼裏幾乎唯一可以讓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手段:通過傷害自己,打通一條路,發起一場豪賭。
四川省某泌尿科醫生曾透露,在他們科室樓層的衛生間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兩例花沫這樣自行摘除睾丸、然後要求醫生為她實施手術接下來的部分的案例。
泰國:中國跨性別的理想手術室
雖然沒有任何一項公開數據總結細數泰國境內共有多少醫療機構提供性別肯定手術,但是大量公開報道都將泰國譽為全球最受歡迎的性別肯定手術實施地。
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司法鑑定中心的周月琴醫師在2023年8月告知筆者,自從中國放開疫情管控、開放跨境遊以來,做完性別肯定手術來開證明的跨性別裏,絕大多數都是在泰國完成手術。「10個裏僅有一兩個在大陸完成手術,泰國的技術畢竟比起來還是成熟太多了。」
成熟,主要是指效果,效果主要是指新造的生殖器外觀、功能完整程度,以及後續維護成本。
在曼谷市中心,在大多數情況下,兩家性別肯定手術實施醫院僅相隔一個岔路口,和諸多整容醫院的廣告擺在一起,面部削骨整容宣傳頁邊上就貼着泰國選美比賽和性別模糊的紅藝人選美活動的招貼畫,提醒有需求的客戶在完成性別肯定之後別忘了追求pass、成為一個「好看」的錨定性別人,而這些手術,在同一家醫院可以一條龍解決。
以大陸游客必去的暹羅廣場為錨點,往東步行十分鐘就是頗具盛名、常見諸於報端的醫院PAI, 乘嘟嘟車向東北疾馳十分鐘是Kamol醫院,從暹羅地鐵站往北步行二十分鐘,穿過夜市區,在一片水果攤背後藏着水門診所。南部的醫院則更加聚集,穿過兩個街區,一位意圖在這裏做性別肯定手術的跨性別可以拿到一沓宣傳冊、細細對比,即便ta們中的大多數在踏足泰國之前已經做完對比、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Thep Vechavisit醫生的水門診所開在一個鬧市區,在本該用於做宣傳臨街玻璃幕牆前,一個水果攤主恰好將其聯繫方式遮擋了乾淨,只留出一個醫院名字。醫院很逼仄,昏暗的燈光照着四周牆上貼滿的選美比賽照片。問診台邊有一個功能繁複的捐贈台,用泰語寫着很多社會主張,配備多個投幣箱和神像雕塑。
水門診所(圖片提供:胡卯)
接待室裏掛着一整面牆手術注意事項,還有三十餘年來Thep收到的大部分出院人士寄來的明信片和現照。很多女孩的大頭貼照片重重疊疊草草用大頭釘固定在牆面上,在整面牆的正中心斜貼着谷歌翻譯多語種界面:「我允許我的孩子做手術」。
水門診所牆上:我允許我兒子做手術(圖片提供:胡卯)
「來自中國的跨兒一直都很多,儘管代價很大,但ta們一定要求做手術,」Thep指着動輒一整牆的手術前後對比照片這樣說。Thep今年已71歲,在水門診所,每天都有起碼一位跨性別手術成為自己期望的錨定性別。「和很多同行一樣,我以整形醫生的身份出道入行,直到三十年前的一天,一位紅藝人找到我,表示希望我幫她做性轉手術。難度很大,風險很高,我順利完成了那一台之後,來找我的紅藝人越來越多,在他們中不乏一些跨性別,ta們的身體和心靈不是同一個人,ta們需要我,我於是開了自己的診所,專門做性別重置手術。」
水門診所(圖片提供:胡卯)
在一封回覆郵件裏,PAI院方表示,自去年中國放開跨境遊,來自中國的客戶與日俱增,每週起碼有三台手術是為中國跨性別準備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中國的跨性別佔去全院登記40%有餘。
7月中旬,同樣位於曼谷市郊的米蘭達診所裏,候診室的幾排椅子坐滿興致勃勃的訪客。在兩個小時內,數十位訪客成群結隊進進出出討論手術事宜,我能聽得很仔細的原因主要是幾乎在場所有非醫院工作人員都是中國人,沒有任何語言障礙,甚至很難不聽進一些。
夾着各地口音的對話在候診室裏重重疊疊,幾位女士高聲討論完幾種面部削骨的手術模式,對候診室裏進出的幾位高個子長發女性的身材發表了評價。
「她這麼高,骨架這麼大,該不是人妖吧?」
被點評的對方正準備進電梯,ta轉過身來瞪了幾位女士一眼,欲言又止。她們突然意識到這是同胞,立刻道歉,結束了這場不友好的交鋒。
和水門診所一樣,米蘭達的候診室裏也放了很多手術前後對比照片和說明。一個人身上所有可以用來展示給外人的器官和部位被一字排開,可調整的方向和技術呈現在眼前,人的骨頭和石膏雕版堆放在一起,什麼都可以做調整。
「我們泰國的整容技術早就超過了韓國。除了中國人,韓國來訪的客戶數量也很可觀,」米蘭達的主刀醫生Greechart Pornsinsirirak迫不及待向我展示他電腦桌面隨機一個文檔裏所保留的700張客戶照片。她們躺在病床上,有的突出臉部表情,有的突出生殖器形狀。
「如果我不告訴你她們的性別,你知道她們原來是什麼樣子嗎?你看看這個陰部,是我重新給她做出來的,你覺得和你的原生器官比有區別嗎?很難判斷吧!」
小狗一年前在頗負盛名的曼谷醫院WIH完成了性別肯定手術,摘除了陰莖,並獲得了一個她夢寐以求的新造的外陰和足夠深度的陰道。過去的365天裏,她每天虔誠花費一到兩個小時做後續養護,常常清理,稍有不慎就去醫院,隔月一次檢查。除了因不方便不能回到WIH做日常維護處理,她做了她在大陸能做的一切護理工作。
但一年後的今天,新造的陰道依然發炎,止疼藥依然是她櫃子上的常客。
這場手術花費她11萬元人民幣,其中3萬是借來的,至今沒有還清。這筆錢中,有8萬用於手術,機票5千,陪護和翻譯免費,剩下的錢用於醫藥和維護。
小狗回國後,為了方便維護陰道,靠輪椅出行(圖片提供:胡卯)
和在大陸相比,泰國的性別肯定手術是成熟的「整容手術」產業鏈上的一項。
泰國法律硬性規定性別肯定手術對象必須年滿18歲、有精神科醫生開出的證明和家長的同意。法律上的大框架和要求與中國別無二致,但實操上的區別卻很大:更少的苛責和自證要求,對跨兒更寬容和尊重的心態。
小狗在曼谷散步的時候發現診所隔壁就是精神科醫院,在非常鬆散的勉強可以被稱為檢測的流程之後,在國內動輒引起跨性別社群動盪的小證就開出來了。
而家長同意這件事,如果是在泰國完成的手術,很少有家長「殺往」泰國譴責醫生,遠在泰國的醫生也很難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聯繫西安縣城裏小狗的家長:「你的孩子在我這裏做手術,你同意嗎?」
實際上,小狗今年已經26歲,在泰國那一年是25歲,這個年紀的人出現在問診室裏,在中國醫生還在反覆確認她服藥是否家長知情的情況下,泰國的醫生不覺得她不能對自己的人生選擇負責。
在泰國當地,由久居泰國從事醫護行業的大陸人和當地人組成的陪護網絡很發達,身在大陸的大陸跨兒通過維基百科、微信、WhatsApp、telegram等平台搜索找到這些中介式的人物,她們向跨兒完整且系統地解釋每個醫院、甚至每個醫生的強項,維護手續的異同。
在預約階段,一個成熟的曼谷陪護甚至會根據大陸跨兒的體檢情況幫ta匹配最為合適的手術技術和醫院——而在大陸,因為手術經驗相對少,大部分情況下,跨兒對於手術方式是沒得選的。
「手術手法直接影響到新造的生殖器形狀,一輩子一次的手術,越好看越好吧,」小狗這樣說。
小狗因此幾乎完全沒有考慮過在大陸完成手術,即便成本上翻三倍:泰國不是唯一的選擇,但是是她衡量後最好的選擇。
她在去年8月初落地泰國素萬那普機場,進入病房後迅速給我打來視頻,興致極高地對我講:這就是我要的一切。
當跨兒們討論泰國,她們實際在討論什麼
在過去的20餘年裏,梁金一直在曼谷從事專業醫療陪護和翻譯工作。
她一直覺得大陸的學位證書需要呈現性別這件事「荒謬」,它所引起的恐慌和年齡焦慮也很「荒謬」。這幾年來,前來找她聯繫諮詢泰國手術資源的大陸跨兒群體年齡越來越小,「甚至有12歲的來問我能不能做手術,也太誇張了,12歲,ta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嗎?」
Greechart和Thep都表示他們更建議、也更傾向於給25歲以上的跨兒實施手術,不僅因為這個年齡段的跨性別的家長來醫院吵鬧的概率更低,還因為他們認為,到了25歲左右,跨兒才明確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樣子,ta們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這樣才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你可以通過一次手術,一切重來,然後呢?一旦後悔,只要你沒有想明白,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Greechart這樣說,明確表示自己儘量不給20歲以下的青少年做性別重置手術。
在登記手術後的面診環節,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用經歷那個對暗號式的雙方對於家長態度的揣測和肯定環節,醫護的全部關注點只在於「你想怎樣對待你自己的身體?」
真的坐在病房裏時,小狗突然發現身邊同樣來自中國的跨性別們並不總是和她一樣逼上梁山。
隔壁病床的跨性別女性的身份覺醒來自11歲時,身為精神科醫生的媽媽直白的一句「你是跨性別,不用擔心,我會幫你安排好一切」。小狗還見到有來自東北的父親陪診,手術結束後,他的跨性別女兒站在女廁所門口猶豫不決,他一把推上去:「大大方方的,你就是個女娃,怕什麼,去廁所。」
「為了孩子好,泰國技術好,我們又不缺這點錢,肯定會來這裏做啊,」這些家長在陪床的間隙互相交流心路歷程,以這樣的語氣提起自己對跨兒小孩的支持。她們談起HRT和整個跨性別醫療系統,以一種小狗從來都陌生的語氣。
小狗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父母也可以是支持孩子選擇的,這條路本可以不用如此坎坷的。」
小狗一直避免提起自己的父母,已經在長期的故事複述中形成了非常固定的對父母的描述:不奢求他們的理解,同時憎惡。
多年來第一次,小狗在電話那頭說:「我好羨慕她們,她們的父母是理解的。」然後沉默。
她一個人在泰國待了28天,因為術後行動不便,她給自己訂了一台電動輪椅,方便自己獨自出行,自己照顧自己,然後回到了上海。
她提起那位由母親告知自己跨性別身份的夥伴,喃喃說她看起來很從容,不焦慮,「很正常,不像我,是個毒婦」。這位被稱為「幸運兒」的跨兒很少自己主動去搜索和跨性別相關的知識,對年齡沒有焦慮,會以開玩笑的語氣提起在床邊照顧自己的媽媽,對pass概念也沒有很大焦慮。
因為在推特上直播全程,畫面過於直白,這導致自切之後很長一段,花沫是推特上的紅人,圈內圈外的人都在討論她,戲稱她為「勇士」。她不在乎,也幾乎從不後悔自己賦予自己陰囊的那一刀,從睾丸被擠出體外、衝進下水道的那一刻起,花沫見到新的一條路在自己眼前展開,起碼,從那一刻起,她覺得這個身體的話事權不再掌握在她父母手裏、不在制度手裏,而在她自己手裏,她可以成為任何她想成為的樣子,只要她想。
她最終也在今年4月攢夠一小筆錢,選擇前往泰國手術,在Thep操刀下,成為了自己心心念唸的「完整的女性」。
和小狗不一樣,花沫的英文不好,也沒有餘錢請翻譯和術後陪護,和醫生的溝通靠翻譯器、肢體語言和最簡單粗暴的「yes / no / sleep」,她甚至術後僅在醫院待了三天就為了省錢、強行出院。
她花了很長時間在曼谷散步,儘管一手還提着尿袋。
花沫還去藥店買了很多激素藥,直到把行李箱所有空白部分都塞滿,因為她第一次發現這些需要冒着風險走黑市的雌激素藥毫無阻攔地擺在泰國藥店的貨架上直售,不需要診單,櫃檯後的人在做自己的事情,連審視她的眼神都沒空給。
在泰國的幾天裏,她見到來自全球各地的跨性別,這對她來說是很稀有的經歷。
在她人生的前20年裏,社群生活完全依賴手機屏幕,只有在梯子搭起來的網絡那邊,她是她自己喜歡、想要成為的模樣,看不見的成百上千個虛擬好友撐起她對「我是誰」的社會化認知。手機屏幕黑下去,她唯一能面對的就是對她置若罔聞的家人和隨時準備審視她的社會。
在大陸,她的身份被釘死在「跨性別」的身份政治敘事體系裏面,她是偏離「正常」和「主流」的異端。但在泰國,她是千千萬萬個跨性別中的對她自己來說無比特殊的那一位,她有自己的人生軌跡握在自己手裏。
她在病房裏見到了活生生的、很多很多個過着自己生活的跨性別。她們戀愛、打電話和家人聊日常、她們罵公司同事,她們都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想要走下去的路,她們每個人都精彩,起碼在病房裏,她們的存在給她點起一盞燈:她花沫的未來也可以和她們一樣燦爛。
她在泰國還完成了一個「壯舉」。
她和一位16歲的跨性別女網友相約一起前往泰國,兩人對於「16歲是否能完成手術」這件事心照不宣。
落地後,對方因為年齡不夠被一家醫院拒絕手術。她於是向花沫求助,花沫也毫不猶豫將自己的護照借給了對方。
一個青春期的稚子,只用藉口「生長發育導致樣貌有些出入」即可哄騙過關。
對方在城北另一家醫院用花沫的身份證登記了次日的性別重置手術,然後迅速打車趕往正在城南等待的花沫身邊交接護照,讓花沫也登記註冊手術。
同一本中國護照,在同一天內,在泰國註冊了兩台手術,且開出了兩人分別回國後置換身份文件需要的證明材料。
從泰國回到中國,經過手術的跨性別需要去司法鑑定中心鑑定自己已經是生理性別女,然後持證去改戶口本、身份證、學籍上的性別,讓自己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女性。
小狗出發去泰國(圖片提供:胡卯)
小狗就是在要求上海市楊浦區公安局接受她更改身份證申請時被多次指着臉罵「你就是個男的」的。
小狗回國時已經是八月底,距離開學不到一週,她去向學校申請換宿舍,她給輔導員打電話,她的輔導員沉默了很久,然後問「那你現在是男的還是女的?」
半個小時後,她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已經25歲,申請換宿舍還需要學校通知家長,更要命的是,她守在ICU裏等待父親腦瘤好轉的母親就這樣知道自己的小孩瞞天過海完成了性別重置的事實。
「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那通6分鐘的電話裏,小狗的媽媽只是重複這一句話。
小狗還沒有從「自己屬於自己」的邏輯幻夢裏醒來,這通電話就把她拉回了屬於她自己的冰冷的現實,她坐在男寢樓下問:這麼多年,我一個人做了這麼多,都是為了什麼呢?
小狗躺在寢室床上通模具,用3.5釐米直徑、長20釐米的PVC管插入新造的陰道。這個過程被稱為「通模具」,是為了避免新造的陰道癒合、或者因為長期閉合導致感染、甚至長毛。這個過程每天需要持續一個半小時,用半小時一點點插進去,再保持這個異物在體內呆1小時。
身體被管道直接劈開,她感受自己的每一條肌肉都在抗拒這個冰冷的物體,沒有任何其它的感覺,只有疼痛,很純粹的疼痛。以十為一組,小狗讀秒等待倒計時結束,同時提心吊膽提防雙人男寢的室友突然闖入,身心俱疲的一小時後,她清理四張被沁溼的衛生巾,然後思考如何面對公安局、家人和自己。
「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從泰國回來,小狗一次次重複這句話。在過去的26年裏,她花很多時間去探索自己的需求,在成為跨性別女性這條路上一步步往前推進,一直到完成性別重置手術,跨性別女性這個身份凌駕於她的其它身份上。
小狗所在的學校其實每層樓都有一個兩倍於普通宿舍大小的單人愛心寢室,本意是設置給行動不便的同學,術後需乘坐電動輪椅出行的小狗卻因為「性別模糊」不能住進那幾十個空置多年的宿舍。
學校要求她自己校外租房,這又將她拉回那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錢。
在楊浦區,哪怕是合租,每個月開銷也在兩千五上下浮動,而失去了家裏經濟支持、靠讀研期間學校補助過活的小狗每個月只有兩千塊收入,這筆賬無論如何都平不了。
愛心宿舍就在眼前空置,學校以「性別不明會引起同學恐慌」為由,將小狗趕出一年兩千元的學生宿舍。
宿管還將小狗「變性」的事情告知了她的班主任和導師,無論這幾位曾經如何照拂小狗,情況都開始變得棘手:對小狗的支持變成了「和學校唱反調」的代名詞,直接從個體人文關懷上升到站位立場問題。
由於掛名在學校集體戶口名下,小狗不能在在讀期間更改姓名、性別和出生日期,改不了戶口本,身份證就不能改,一年後小狗畢業,學籍證明上還是會依照「男性」落章。
今年初夏,在第三次踏進上海公安局要求更改法律文件性別的時候,一位年過四十的「長輩長官」語重心長對小狗說:「從你第一天踏進這個門,我就覺得你是男的,到現在也覺得你是男的,從來沒有變過,不要再折騰了,回去吧,你就是一個男的。」
今年6月,她提出了上訪,又迅速被駁回。
從泰國回到上海,她再一次成為了「麻煩的起源」,跨性別的身份凌駕於一切之上,她因為「不一樣」成為被針對的對象。她的存在被拆解進很多名詞、去定義她的身份,她是一切,唯獨不是一個「人」。
2018年,小狗在上海參加LGBT活動,驚覺居然沒有跨性別的線下組織。她於是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創立了TransTalk跨兒說。在此後的幾年裏,TransTalk組織了多場致力於推動跨性別現身和社群經驗分享與交流,並逐漸發展為最有代表性的跨性別組織。
她曾邀請跨性別流程不同階段的夥伴來做分享會,力圖讓信息透明,讓所有這條漫長證明自己是自己的路上的朝聖者知道前方有路,雖然坎坷,但有路。
她多次跟夥伴說:「手術不是這個流程的結束,手術只是所有問題剛開始的信號槍。沒了這個最大的焦慮做遮羞布,要直面的創傷就太多了。」
出櫃以來,小狗一直避免回家,避免和家人直接接觸,因為往往不得善終。她會面臨父親毫不留情的挖苦、暴力和人身限制,她的基本生活也會被監視。但只要她低眉順眼、伏低做小,大家都不去談這件事,日子照樣能過,因為小狗的父親從不向任何親戚提起「兒子的怪異情況」。
現在,一個沒有陰莖的、留着及腰粉色長發的人要回到老家商量病危父親的遺囑,她的母親再也無法假裝事情還在平衡點上,小狗的媽媽要接受事情本來的樣子,小狗也要接受她不被家人接受的樣子,她辛苦隱忍壓制多年只求維持平和淡然的情緒終於在聽到「把我的兒子還給我」的時候崩潰了。
在鎂光燈前說了很多次「手術後,真正的難題才開始」的小狗終於迎來自己的難題之路。
她想起那天在前往浦東機場的地鐵上,她滿懷憧憬地和我討論一個月後的新名字。
「一定不要隨我爸爸的姓了,不吉利,隨我媽媽的姓是不是比較好,薇這個字能不能讓人一下知道我是女生啊?」小狗嘰嘰喳喳,不一會又停下來,問我:「這件衣服好看嗎?」
為了這一天,小狗感覺她已經等了一輩子,但真的推行李走到浦東機場「出境」關口邊,她又有些猶豫:「這一腳踏過去,我作為那個不想提的名字的25年就終於結束了。」
在泰國,無法接受她本來面貌的親生父母遠在幾千公里外,他們的說辭不重要。她身邊是被家人環繞的社群夥伴,她是她社群裏的一員,數年來第一次,她在現實生活裏被「自己人」環繞着。
她不是一個異端,她也不是政府機構和學校棘手的問題,在泰國,她不用向任何人證明自己是誰,沒有異樣的眼光,沒有人問她是男的還是女的,沒有人覺得她的存在奇怪。
她是「成為自己」這個成熟產業鏈上的一個消費者,在進行自我完善,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你要怎麼處理自己的身體,而不是怎麼處理別人的期望。
當她降落浦東機場,過海關之後,機場工作人員問她:「你是男的還是女的?有證件嗎?給我看證件。」
至此,她又回到了這個「戰場」。
「我又要開始證明我是誰,我還必須做這件事,這樣之後起碼身在上海楊浦的跨兒在經歷同樣的生活階段時,她們有了一個參考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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