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Hongyan Wei,在場•非虛構翻譯獎學金得獎者
在上高中前,我一直講的是甘肅一個小地方的方言,上了高中後我開始跟城裡的同學講普通話,他們誇我說我講的普通話沒有「口音」。到了香港上大學後,我開始學習粵語。三年前,來美國讀研究院後,我開始講英文。不停地遷徙中伴隨的是不停在新的語言中轉換自己,這種轉換發生地波瀾不驚,在心裡現實上,充滿兇險,就像過一個沒有人行道的馬路,總是怕被突如其來的車撞到,輕者擦傷,重者癱瘓。而這種跨越中的危險也像過馬路一樣被嵌入日常經驗中。如果母語無法被簡單地認為是一個人所習得的書寫係統(這樣會讓不會寫字的人失去母語),而是日常跟你的周邊對話,認識面對你的事物時最自得的語言,我可能很難定義我的母語究竟是什麼。對於很多離開故鄉的人來說,不論是自願,或是被迫流放,母語總是輕易地被賦予某種浪漫、溫暖的恆定性,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皮膚」(赫塔米勒語)。不管我們喜歡與否,這種皮膚與生俱來,如果它被審視,被詆毀,我們的自尊會受傷。我們好像天然地應該跟母語站在一邊,因為母語就是自己,我們只能跟自己站在一起。
如果把中文視作一個整體的話,我的母語自然是中文。當看到我的名字出現在「在場·非虛構翻譯獎學金」的名單裡時,一位朋友問我,「一般翻譯的目標語言不是應該是你的母語嗎?」親密的朋友會直接問我,「你總共也就來了美國三年不到,前二十幾年連英文都沒有講過,怎麼就有膽做這件事?」因為英語不是我的母語,我理所當然地要為做這件事提供充分的理由和能力證明。翻譯界可以自然而然地接受一個會少量中文的英文母語者把一首中文詩翻譯成英文,但很難接受對調的情況。一個必要的問題是,翻譯究竟發生在哪裡、哪個時刻?是發生在源語言的跨越時刻,還是對目標語言的找尋中,還是在兩種語言的空隙裡?怎樣才算是成功的跨越,成功地穿過沒有人行道的馬路?
我被阿黃的文章吸引,乃至於想要嘗試讓它在另一種語言重生,也許主要因為在她的表達裡感受到同樣的跨越時刻。一個人類學學生返回小時候的文化空間,重新感受、認識一種自己曾經熟悉又陌生的語言和表達。我跟一個朋友討論這篇文章時,朋友說,「我開始以為會是比較抒情的,因為是關於作者的小時候,但發現完全不是的,我感覺我看了一篇學術文章。」我私心覺得,也許作者會感謝這種學術的眼光——學術內在的對準確和真實的追求。缺少了這種眼光,這種重返和跨越的動機,也許很難發生乃至實現。作者小時候熟悉卻不理解的魓末吟唱的壯族古語,在這次重返中被聽懂和轉譯成另一種語言。尤為打動我的是作者在這次跨越——「渡河」(阿黃語)中的小心翼翼,一種在危險中緩緩移動的姿勢。這篇文章裡很多在地性的壯族文化和語言難以在中文或者華語世界裡找到對應,轉譯的過程充滿了危機,因為對於學術性的眼光來說,不準確就是錯誤,而這種錯誤同時關於我的童年,關於與我最親密的人群,關於我的內在記憶,關於我與生俱來的皮膚。我翻譯的過程跟阿黃「渡河」一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個獨屬於非母語者的說話經驗是無法停止地對語言的尋找,他們總是在尋找正確的字詞和字詞的排列組合,並在說話時不由自主地自我檢查、編輯,我用的這個詞語是否準確、文法是否正確、單復數、時態、第三人稱、語態、語體是否正確。這種無法停止的自我審視和糾正有時會阻攔我們開口說話,讓我們在集體中沉默。我們在說話時,喪失了講母語的自得和舒適,說話變成了一件要耗費大量力氣的事情,一件並不天生的,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的翻譯也是這樣。也許比起一個英文母語者,我付出了大量的額外勞動。我需要不斷地尋找,像釣魚一樣從深水裡鉤出準確的詞語(陸機語)。我需要不斷查字典,在 Thesaurus 裡比較一遍所有具有可能性的近義詞,然後做出決斷。而有時,我很難做出斬釘截鐵的選擇。我的翻譯同時成為了一種辛苦的修行,一種儒家的工夫,只是為了找到那個唯一準確的詞語,而有時,這種找尋甚至都並不會成功,而被懸置。在兩種語言之間不間斷的遲疑、思考、尋找,這個過程逼迫我直面我的母語,直面每個方塊字。我本以為理所當然、不費力氣自然就會理解的語句和意象,開始變形了,開始模糊和充滿歧義。我的語言也不再是我的語言,我對我的母語不再擁有絕對的支配權,我不再覺得我有資格認領它。我的母語站在了我的對面,以讓我流離失所的方式,讓我意識到它的偶然性。
作為具有類似經歷的人,我對很多赫塔米勒的話感到共鳴(致使我很多時候都想引用她的話)。她在一篇短文中說到「從一種語言走向另一種語言時會發生變樣,這時母語的視角被置於外來語種的審視之下。母語無須作為,它是不經意間產生的一種天賦,在遲來的異國語言打量下,原本天然而唯一的語詞世界中,它的偶然性悄然閃現。從此,母語不再是事物唯一的棲所,母語詞彙也不再是事物唯一的尺度。當然,對個體而言,母語仍然是無法撼動的,即便在外語的觀照下物體被相對化,我們終歸還是信任母語的標準。」(《每一句詞語都坐著別的眼睛》)。我完全意識到,作為中文母語的人,把中文翻譯成英文,就是將它置於英文的審視下。中文認識世界的維度和秩序,要在英文的秩序裡重新被調整。在英文的世界性統治下,在跟全球經濟政治相關的語言的等級秩序裡,中文並不是跟英文平起平坐的語言,這不是「第一世界」國家的語言,它甚至還有可能被看作集權的不民主的(一位中國青年小說家語),它還有可能被輕視、歧視,或被敵視和禁止。於是,相較於一個英文母語者而言,我的翻譯還伴隨著某種形式的自卑,一種不願意被英文完全規範的較勁,雖然一些聽起來有點「中式」的語句會讓一個英文母語者覺得很奇怪、很彆扭。我在研究院一個英文非虛構寫作工作坊裡的一篇文章,被一個同學評價說,她覺得我的英文寫作「奇怪而美麗」(strange and beautiful)。我想,理想中平起平坐的翻譯應該也有這樣的效果吧,你不會覺得這篇文章流暢、自然到像一個英文母語者寫的,你可能覺得這個句子聽起來有點奇怪,但你又覺得它很美麗、吸引你進入。
我在翻譯過程中幾次調整了方向。對於阿黃的原文中很多壯族本土語匯,我最開始追求的目標是,回到被中文過濾的壯語詞匯的原始語境,從壯語直接對譯成英文,但完成第一部分後,又開始質疑這個方針,想著本來這篇文章就是漢語寫就的,作者所使用的漢語本就已經有壯語和漢語兩層積累了,我為什麼要在翻譯中簡化這種語言的層次。我對很多壯語詞彙在翻譯以前一無所知,很感謝作者阿黃跟我分享了她壓箱底的資料、她自己寫的和她所讀過的文章和參考書,讓我可以嘗試在英文中呈現這種層次,所以有很多宗教語匯,我不厭其煩地同時標註了中文和壯語原文。雖然我還不確定這種嘗試是否成功。
最後感謝我的導師兼編輯,Charles Laughlin,在我的翻譯過程中提供了無法或缺的幫助。作為中文母語的我,在翻譯中還沒能做到完全從一個英文母語者的角度出發,重構乃至控制對某個語句的閱讀經驗,很多時候,我無意識地以雙語者的角度出發構建語句,而對於一個只講英文的人來說,這句話可能充滿了歧義和不清晰。Charles 的反饋,給我提供了我不具備的角度,幫助我在翻譯過程中,在遲疑和歧義中做出選擇。阿黃的紀錄片會上傳到 CathayPlay,推薦大家收看。這篇翻譯與我而言還沒有完成,因為我自己的和外在的限制,我無法標榜這是原文英文翻譯的完美狀態,我希望以後會有機會回返,希望有人因為這篇文章和翻譯實現某種層面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