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俞錦梅 Chin Mei YU,「在場」獎學金第三季得獎者
封面 / 國際志工帳篷區;Aktepe,哈泰省,土耳其(拍攝者:Chin Mei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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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在場」第三季寫作獎學金的消息時,離投稿截止只剩五個小時了。我當時人已離開土耳其災區幾個月,人正住在黑海旁的百年大屋裡。我記得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打開了電腦,我第一次點開了土耳其大地震時拍的照片影片,眼淚不停地滑落。
當時投稿是沒有抱什麼希望的,只是單純的希望將大地震所看到的第一手資料寫下來,至少可以讓幾位評審看到,替土耳其與敘利亞那些災民與難民說一些話,而不抱希望是因為我去年已經失敗了一次了。
去年在俄烏戰爭後,我先後與烏克蘭難民住了兩月,便想為流亡在歐洲難民寫一份報告。這份歐洲難民報告有幸被「願景工程伴飛計畫」選上了,他們給了我一筆經費,我隨後便前往伊斯坦堡與土耳其與敘利亞邊境採訪。
但我能力有限,雖然收集了五六十位難民的錄音,卻找不到方法將整個脈絡寫出來,寫出來稿子很零散,無法深入。最後,我讓當時選我這個難民計畫的評審們失望了,於是,我們解約了。解約是應該要繳回已經收到的款項的,但願景工程伴飛計畫的團隊極爲慷慨地並沒有追回當時已經撥給我的款項(扣稅後為八萬新台幣)。
就在我跟「願景工程」解約幾天後,人在土耳其的我就遇上了大地震。在大地震面前,我們是如此渺小且微不足道。地震發生後的一兩週,因各種原因我換了幾個災區,最後我在土耳其朋友幫忙下,在一個災區與國際志工們搭帳篷一起住到三月中,中間還因簽證問題,需要離境再入境。
看到「在場」寫作獎學金那天,像是一個召喚 Calling,尤其看到之前有人寫了敘利亞的報告,當下就決定寫出這段故事。於是,我打開了那段在土耳其大地震的記憶的盒子,花了兩個小時寫了一個四頁的企劃書與一個兩頁的試寫稿寄出,因為之前失敗過了,怕沒有面試的機會,所以我直接將「感謝舉辦這個活動」這一句話寫在最後面。
沒想到,我進入面試了,那時我住在阿爾卑斯山上的大木屋裡,面試在凌晨時分,當時因為一些硬體原因面試時間還必須往後延,我心臟便一直寧靜地夜裡蹦蹦地跳著。
我已經不太記得面試講到地震那一段是否眼眶含淚,只記得當我看到來面試我們的前輩大名時,我是真的很吃驚。前輩中有坐過牢的,有作品長年被禁的,見到他們時,我只能用誠惶誠恐來形容當時心情,覺得我哪裡配得上浪費這些前輩們寶貴的時間。
我在面試很坦白,譬如:作品裡扯到台灣大地震和祖父母是49年的中國難民不過是想攀扯關係而已,而我,真的,只是剛好土耳其大地震時「在現場」而已。是這題材選上我而不是我選上這題材,二十年來身處於英文閱讀環境,中文也退化得厲害,真的,絕不是我寫得比其他人好。
時間過得很快,我一直到交初稿的前一週,還一直不知道怎麼開始寫。
我當時住在瑞士朋友借我寫稿的一間渡假屋裡,我坐在電腦前面,跟一年前我所遇到的問題一模一樣,我依然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串連起這一切。
我一遍遍讀著前兩季的得獎作品,想著,不如就用當時從瑞士日內瓦飛到伊斯坦堡來幫我開四天車的Jonas的角度寫故事吧,因為他並沒有經歷過地震,他完全不知道土耳其這二十年發生了什麼事,不如讓讀者用文字跟著Jonas一起走過這一段。
這一次「在場」,不是只有我「在場」,還有Jonas開車載著我與所有讀者們一起走過這一段。我沒有用難民與地震災民的哭泣聲來賣慘,沒有堆疊關於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的資訊來賣弄,更沒有著墨我第二次住在伊斯坦堡的小旅店附近的車站就在我離開的六天後讓恐怖份子給炸了,我只是用一種很奇特的平和心情陪伴七個月前的自己再次度過了大地震的那一夜。
也因此許多故事是必須割捨的,
譬如:土耳其大學生跟我講的選舉發現金的爆笑故事。
譬如:在敘利亞北邊那塊沒人管的地方,學校裡有學生每天上下課,一切運作如常,只是無政府的情況下,畢業證書就是一張廢紙。
譬如:當時很多伊斯蘭婦女的無名塚上會插上一個樹枝,綁上她們過世時戴的頭巾,很多小男孩的墳上會擺上他們生前最愛穿的足球衣。
這些龐大的零碎的感動我的記憶與資訊,在我順著Jonas的旅程寫作時,一件件地給剔除掉了。
「在場」發給我的一千美金像是一場及時雨,租車四天花了兩百美金,兩張瑞士到伊斯坦堡的飛機票花了三百美金,住宿吃飯加油雜支,還有貼給敘利亞朋友的一點錢。我一張卡刷了七百多歐,一張卡刷了五百多英鎊,帶著感恩的心情將一千美金花光了之外,另外自己貼了一點點進去。
我的長兄是一位媒體人,在台灣報業服務超過二十年,所以我很清楚媒體的轉變,在短媒體以橫掃千軍的姿態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文字書寫看起來是個多麼退流行又沒前途的事。
台灣連續十年蟬聯全球假新聞攻擊的榜首,在照片與影片皆能由AI批量生成的時代,所有訊息手機滑滑就能炸翻天的時代,我們這一批堅持著書寫著「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到底是抱著一種什麼樣情愫,我也說不上來。
感謝我的瑞士好友知道我入圍決賽後,特地讓我在他渡假小屋專心寫稿,我告訴他這對一個寫稿人是多大的恩賜,他說他在阿爾卑斯山的大木屋,隨時歡迎需要一個安靜房間寫稿的作家前來。
Jonas離開土耳其以後前往埃及旅行,由於他幫我開車時,我僅能支付他在土耳其吃住,無法給他薪水,所以我分了10%的獎學金給他,讓「在場」所發的獎學金不僅能支持我,也支持著想當作家的Jonas也可以繼續他旅程。
按照計畫,我寫稿的故事應該就在這裡畫下句點了。
但,中東又發生悲劇了。
初稿截止日是十月十日,十月七日哈瑪斯對以色列發動了「阿克薩洪水行動」,當時還有三天截稿,但我整個陷入了恍惚的狀況,緊急聯繫了我所有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朋友。
指導我的編輯劉怡先生是位中東問題專家,曾幾次來信指點我。但沒想到這次在以巴煙硝四起時,還讓劉先生必須花時間閱讀我這二十頁的稿子。
跟加薩的問題比起來,這二十頁的入圍決選的稿子,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在場」的每位作者人生最難的功課,大概就是看著滿眼讓人心碎與絕望的畫面,卻必須要在文末給讀者帶來一點光明,因為我們除了能對人道主義抱著一絲絲的希望,真的,加薩走廊的現場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地球流離失所的難民在2023年首次突破一億人,而十月以後,這難民數字必須加上從加薩走廊往南逃向埃及邊界的百萬難民。
僅卑微地將此場外紀錄與完稿獻給失去家園的難民與災民。
✨ 閱讀作品全文:從天災到人禍:土耳其的世紀震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