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了谷歌地圖,鬼使神差地開始用谷歌街景逛了貝魯特。先去了Downtown Beruit,一個商業街區,毫無歷史氣息的建築,空空蕩蕩,一個穿著考究的男人坐在商業街的長椅上,旁邊坐著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前面的手推車裡是一個女嬰,一個成年女人站在旁邊像是在整理東西。
順著箭頭走了幾步,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就往城南選了一條公路。這條路在Patrakyieh區和Ahmad Tabbra區之間,影像立刻粗獷了起來,灰度過高又遍布躁點。我一時間分不清這是不是一片戰後的廢墟。兩隻手指連忙在螢幕上劈開,zoom out,眼前的街景立刻恢復到了正常秩序之中。沒有戰爭。只有一個男人在街上那排垃圾桶前撿拾垃圾。是因為影像放到過大,那些不具表意功能的粗糙顆粒才讓它看起來像一片廢墟。谷歌街景不是即時的,我看到的大抵是幾個月前甚至是幾年前的街景。科技與現實的不同步讓人心安。

谷歌街景中的貝魯特
正當我在地圖上轉了個方向,一個彈跳窗從貝魯特的北邊跳了出來,「把這個吊(屌)毛敲暈,放進酒罐裡面,留著過年喝。」那是我臥底的泰緬邊境妙瓦底電信詐騙園區的詐騙團夥Telegram群。不同的宇宙在同一個手機介面上交匯,提醒著我,我不過是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刷手機。
後來我又去逛了一些港口,另一些商業街區,想像我2019年本想搬去貝魯特學阿拉伯語,卻發現貝魯特的房租比北京還高,那曾是中東的金融中心,expats和駐中東戰地記者的飛地。在貝魯特,如果你是expat,那麼在2020年以前你可以在中東過著巴黎一樣的生活。
我也想去逛加沙,卻發現Google街景在那一帶沒有服務。呵呵,當然了。我只好一個pin一個pin的找地方逛。我來到了北加沙的Jabalia難民營,這是從去年十月以來發生最慘烈的種族清洗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大市場,叫做Jabalia難民營市場。裡面有水果店、電器商店、服飾店、麵包店、手機店,還有一個看起來精美的清真寺,至少從裡面看是這樣。至少在這場種族清洗發生前是這樣。

Jabalia難民營市場
這個市場的點評區中的第一條是:味道無法忍受。有一些不錯的商店和好吃的糖果,但是你沒辦法在那裡待時間長一點,因為這個地方又髒又臭。那裡有很多假貨和仿製品,你可以討價還價後便宜地買到手。不過,你不會喜歡這裡的氣味、吵雜聲和擁擠的人群。
我想,如果恨有一種氣味,那大概就是這項評論裡所說的Jabalia難民營市場的那種氣味。它帶著曾經被圍困住的人的污穢跨越空間的邊界,逃離了戰爭,卻無法帶著這裡的人離開封鎖地帶。

有兩個圖像最讓我難過。一隻是六年前,北加沙的一隻貓。它像任何一隻在任何其它地方的貓一樣,在有陽光的時候待在屋頂上。在陽光被斑駁的樹影打碎後,灑在它的身體上,整個世界都像那身體一樣毛茸茸的。
另一個Jabalia難民營市場裡一家鞋店裡的一隻高跟鞋,這是六年前的圖像了,它如今穿在誰的腳上,穿著它一定很難逃難吧。我希望它被那個逃到了埃及的女人遺棄在了已經成為廢墟的家中。

右邊兩張圖是新聞圖片
另一個圖像激起我巨大的恨意。 19歲的加薩男孩Shaban al-Dalou被活活燒死的醫院在3年前曾在進行這樣一場手術。
Shaban被活活燒死前,最後想到的是,在他家裡有這樣一個習慣,看電視時一旦遇到醫院、葬禮、痛哭或是慘烈的戰爭場景,他的爸爸就會換台,因為這些都會「讓人心情不好」——人活著,最不值得的就是不開心,生命的長度是定量,過得開不開心就是質量不好了,這是他爸爸的生活智慧。
我帶著滿滿的恨意,在谷歌地圖上從中東返回到柏林,搜索了以色列駐德國大使館,在下面評價功能那裡打了一顆星(因為不能打0顆),並留下一條留言:“GENOCIDAL STATE!”
發送失敗。該死的谷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