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間院子裡，我問他，你想念仰光嗎？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不想。
然後不知怎麼，他就開始回想起自己在仰光的日常。他總是去一家圖書館看書，他細緻地描述了他從家裡如何搭乘公車抵達那個圖書館，圖書館所在的街道的名字，以及那條街上還有哪些店鋪。他又講到進入圖書館後，在什麼方位有一個樓梯，他總是下到地下一層，他甚至描述了他總坐著的那個位置的溫度。我們彷彿隨著他走了一路，感受著那一路仰光的天光、空氣裡塵土的味道，直到從暴晒的街道進入圖書館，地下室的陰涼激起我一個小小的寒戰。
他不想仰光。
*
很多年來，緬甸於我而言總是作為中國接壤的某種邊緣而存在。我在雲南遇過緬甸的移工、玉石貿易中的緬甸穆斯林。我做緬甸相關研究的朋友們的田野故事，也大多在中緬邊境地帶，果敢、瓦邦，遊走在中國和緬甸邊境的族群克欽（景頗族）、傈僳共同勾勒出我的感知中關於緬甸的輪廓。這樣的「視差」大概類似中國輿論場上的鍵盤俠想到緬甸時，就是電詐園區，都是以中國為中心看向那裡。
直到2023年初，我跟著緬甸流亡者從曼谷一路來到泰緬邊境城市：湄索。緬甸突然不再是一種邊緣地帶，用阿黃的話，我在那裡獲得了仰光人的目光。那個邊境城市裡到處都是政變後來自緬甸的流亡者，絕大部分都來自仰光。那裡有叫「Rangoon」的酒吧，有叫「Mingalabar」（Mingalaba是緬語的「你好」）的餐廳，緬甸茶館隨處可見。我帶著一位曾經去過仰光的中國朋友一起逛湄索的大市場，她感嘆，這個市場和仰光一模一樣啊！
2023年冬天，在关于泰缅边境上缅甸流亡者的那篇文章中，我写到，“在那条邊境上，緬甸發生的國家暴力總是以一種缺席的方式在場，幾乎每個人的處境都與它相關。以至於我從未去過緬甸，卻在這個地方愈漸熟悉起了緬甸的城市地景、山川河流。“而在那些城市地景中，我最熟悉的就是仰光。后面不断往返湄索的两年间，在一个又一个来自仰光的流亡者的回忆里，仰光对我而言变得越来越具体。
仰光青年總是遍佈紋身、穿孔。仰光的街道上到處是茶館，人們總是在茶館裡打髮掉那些怎麼都用不完的時間。仰光的市場裡擺攤的幾乎全是穆斯林，從南亞裔到緬族。仰光的朋克總是去貧民窟給失地的農民送飯，衣衫襤褸的鄉下人對着這些奇形怪狀的朋克們也都神色自若。2007年，昂圖如何在仰光中心的大金寺旁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政府的槍下。2017年，赫特在他和蘇怡的婚禮上被警察追捕，他們只好從自己的婚禮中逃躥出來，新郎的長髮在風中飄揚，新娘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爬上了潘梭丹美術館的屋頂。2021年，梅帕在軍政府的通緝中，躲去了仰光西南郊區的一個外國女人家，那裡太安靜了，以至於她開始懼怕任何聲音。
湄索的緬甸流亡者，大多在政變後參與到了地下抵抗工作中，那時他們相互約好，無論誰不幸被抓捕，就供出其他所有人的名字——沒有人應該承受那些酷刑。只不過，在招供前，要扛住24小時，給大家留夠逃亡的時間。
湄索的緬甸流亡者，大多因為在軍政府的通緝令上，無法申請護照，就被困在了這條邊境上。有護照的、能離開的早就走了。他們或去了清邁、曼谷，甚至向聯合國申請了難民身份，然後被轉移到了西方國家。邊境上的人們憎恨離開了的人——他們是叛徒、膽小鬼，逃離了他們本應共同背負的沉重歷史。
2024年底，我第一次留在湄索跨年。在湄索这样一个由不可调和的临时性构成的“时间装置”中，和被困在这里苦苦等待革命胜利的缅甸朋友们一起体验这种关于“时间”的仪式。倒数完，烟花轰鸣。这种由日历标记的公共的、集体的、被迫参与其中的时间在这个地方显得这么残酷，沒有藏身之处。更残酷的是这里的烟火，在一个经常能听到边境另一边无人机轰的地方，在一群从无人机轰炸中逃离的人中间，炮竹的声音是这样的令人恐惧。
*
地震。 7.7級大地震發生在緬甸的中心大陸曼德勒-實皆。曼德勒是軍政府控制區，實皆是這兩年來軍方和抵抗軍激烈爭奪的地方，無人機轟炸從不間斷。
在曼德勒，2024年3月的強制徵兵法實施後，年輕人紛紛逃離，幾乎沒有青壯年勞工可以做地震的救援工作。
在實皆，軍方切斷通訊和道路，阻撓救援隊和物資的抵達，不僅如此，在這場慘烈的地震後，人們不得不從屋子裡逃到大街上，就這樣成為了軍方無人機投擲炸彈的目標…
邊境上的緬甸流亡者全都陷入了絕望。那絕望不只是看著同胞們承受苦難──就彷彿這些年承受得苦難還不夠多一樣！他們也意識到，「流亡」竟然是這樣一種懲罰：他們本應是在第一現場救災、記錄這場災難災難的人，然而他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束手無策。
絕望變成了對地震受難同胞一句痛徹心扉的祝福，“祝你來世別再做緬甸人。”
*
在湄索時，我總跟朋友說，一想到仰光，我就會有想尿尿的感覺。朋友笑我說，其他人的情緒器官是胃，而我的情緒器官是膀胱。想尿尿的感覺。這樣表達太不詩意了，於是我寫，「一想到仰光，我的心裡就下起了雨」。
最後一次離開湄索，我向赫泰買了一件他做的T，上面用英語和緬語寫著：「我想念仰光」。我從沒去過仰光，卻總是想念仰光。想起它時，伴隨著很多酸楚、很多痛、很多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