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獻江在1920年代出生於新加坡,祖籍廣東。嚴格來講,他所住的新加坡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英屬馬來亞。他的名字,獻江,寄託對未曾謀面的「祖國」的熱望。不負此望,在1940年代,他在南洋華僑愛國運動的大潮中「回」到祖國,參加抗日戰爭。
戰爭打到東北時,他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女人。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即便兩人中一個說廣東話,一個說東北話,幾乎無法溝通。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最後,他們在建國後定居在了北京。

我管陳獻江叫姥爺,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用語。但在我們家,這是一種“出廠設置”,不需要被質疑。更何況,這兩個音節很少被發出來——我很少直接呼喚他“姥爺”,大多是說起“姥姥”時,附帶提一句。
我在姥姥家長大。姥姥是東北人,我們住在一棟1950年代的蘇式居民大樓。那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北方家庭,陳獻江的南方性(更別說「僑性」)總是被壓抑的。例如,他的國語不那麼流利,於是他就不怎麼講話,彷彿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的,總被我姥姥數落。例如,姥姥總在冬天總是會漬酸菜,全家人都很愛吃,除了他。他就躲起來給自己開小爐。他有自己專用的小煮鍋煮各式糖水,在那個北方家庭裡,沒有人理解,雞蛋怎麼能是甜的,薑怎麼能是煮來做甜點的。於是那個小鍋,就像他講話的腔調一樣,被全家人嫌棄。
陳獻江的左腳只有三隻腳趾,兩條腿上遍佈槍彈皮的疤痕。那是歷史留在他身體上的印記。他在一場敵人的伏擊戰中險些喪命。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光輝的時刻──當然,他總會模糊那到底是抗日戰爭還是國共內戰,對他和我們家裡人而言,彷彿那本來也不需要清晰界定的。
我小時候,媽媽總說,如果她活在我的年代就好了,她爸爸「歸僑」和「殘障軍人」的身份,大概能給她升學加不少分。但在那時候,她和舅舅都是被文革耽誤了讀書的人,姥爺的身份是羞於被提及的。
他這一生都沒什麼「出息」。在南洋時家裡困難,讀書到一半就輟學去做學徒工,參加革命後也只是開開車給領導。儘管身為司機也沾了點兒開國元勳的光,在首都落了戶。但「歸僑」的身份始終都讓他無法贏得組織的信任,在1970年代初被送去了河南的農場改造。用我姥姥數落他時的話,窩窩囊囊地活了一輩子,臨了連個「離休」都沒混上。他從不反駁,只是把他總是隨身攜帶的半導體音量調大。半導體裡終日播放著單田芳,讓這個看似在抵抗的行為,也顯得像華南人向北方的投誠。
姥姥是我童年裡最依戀的人。她是居委會主任,充滿了能量。在家裡,也是她把所有人聚在一起,以至於我童年裡每一個春節都那麼值得期待。在我12歲的時候,她在手術台上突然離世了,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那時北京正經歷房產商品化浪潮,那批蘇聯房屋被推平了,我們搬去了幾百公尺外新建起的高樓。在她離世的一段時間裡,我隔三差五就會夢到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後哭著醒過來。
然而,我似乎從來沒有愛過姥爺。不只是我,他的五個兒女中,好像沒有人愛他。家裡大小決定都是姥姥做的,家務全部是姥姥幹,帳也是姥姥管,他是那麼的可有可無。儘管,他在每一個孫子孫女小時候,總是把自己藏的私房錢用來給我們買零食,儘管他那麼沒有差別心,對待我舅舅的繼女也視如己出,在過年時頂著姥姥巨大的壓力給沒有血緣的姐姐同樣多的壓歲錢。
陈献江在姥姥离世后彻底没了主心骨,又窝窝囊囊地活了四年,就随着姥姥去了。那四年里,他的儿女们早就不在春节时聚在他身边了。更凄凉的是,没有人想要照顾他,他在离世前最后两年行动已经不便的时候,还不得不轮流去不同的儿女家住。在他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妈妈也没有哭,我甚至对他是如何离世的都没留下任何记忆。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直到我第一次去馬來西亞,看到那些華人僑居的街區,吃著炒粿條和那裡的糖水,我身體的一部分突然被喚醒了。小時候無法理解的很多東西,一下子都清晰了起來。例如,雞蛋可以是甜的,薑就讓濃鬱的甜掀起一些輕微的波瀾。
例如,當我讀小學開始學英文時,姥爺常常偷偷拿走我的英文課本,這行為曾讓我對他的嫌棄又增添了幾分。原來,他小時候在新加坡是可以講英文的,而後面的半個世紀,他都沒有機會再使用那門語言了(當然也沒有機會講他的母語廣東話)。原來,是我的英文課本,不小心喚起了他在殖民地成長的鄉愁。